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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

松柏苍翠,晨露鲜灵,它蜿蜒而过,将一片奇花异草倾轧倒一片,在它身后拖出一道车辙似的沉重印痕。

它轻轻摆了摆尾,回头探看一眼,便见着视野极处一道道峰峦起伏,莾莾苍苍之间布列着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翠绿、湛蓝的湖泊和海子,它朝涧边深吸了一口气,瞬时引的风起水动,半空便立时落起了一场滂沱的太阳雨,它又朝着山巅长吁了一口,峰尖上立时就笼上了半山白蒙蒙的水雾……

头顶上云霓变幻不定,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声喟叹,凝聚着久久不散,直如是叹息到了它的心里头一般。

冉莹又梦着自己是一条青色的大蟒蛇了,她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趁着记忆里的梦境还鲜活着的时候,抄起手边的速写本快速将梦里的场景画了下来,她给这个本子起名叫《画梦录》,专门记录一些梦里的场景。她觉得在这个数码摄影飞速发展的时代,这就是相机比不了的地方,没人能把相机带到梦境里去将梦中的场景拍下打印出来,但是画画的人就可以,她凭借着平素训练出的精准眼力和迅疾的手速,将那快要消散的记忆,在本子飞速上涂抹着。

哎,这晨梦可真如青草尖上的露水,见着了太阳便立即变得模糊、晞发,冉莹看着画纸上的手稿叹息着,紧赶慢赶,她也只是画下了个依稀的轮廓和某些残败失真的细节。

冉莹记得读过一则有关庄周的故事,书上说庄子本是天地之间,混沌初开时飞出的一只双翼大如簸箕的白蝴蝶,所以庄子才会总是在睡觉时做一个有关蝴蝶的梦,在梦里辨不清究竟他是蝴蝶,还是蝴蝶是他,那么她呢,和梦里的这条大蟒蛇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本命年的人大都会过的比较坎坷,冉莹自从大年初一起就感觉精神匮乏,一直病秧秧的,在四月份刚过的第一个星期里,她就已经感冒了三天。

冉莹打着喷嚏去门口的快递柜里取了包裹,里面是可可从白山市给她寄来的一包红参切片和一包五味子

可可是冉莹在瀛洲美院上学时交到的朋友,是个不可救药的宿命论者。可可曾与冉莹说过,她们都是经过命运和缘分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后才被安排在一起四年的,“你想想,若是当年谁在画板画错了一笔颜色,谁又填报了另一个志愿,咱们都不会山南海北的赶来在瀛洲美院相遇。”

关于冉莹的那个蟒蛇梦,可可曾经给冉莹做过分析,“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总做一样的梦的,你知道不知道平行时空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在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之外,还存在有另一个空间,这两个空间本身的运行轨道是不会产生交错的,但是有时却会因为某些极小极偶然的误差会发生脱轨事件,致使两个空间产生了碰撞交错,而你的那个蟒蛇梦,可能就是时空碰撞交错的产物。”

“换而言之,也就是说,我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里就是一条大蟒蛇?!”冉莹一脸愕然的问道。

可可眼睛闪着光,表现的极有信心的点点头,朝冉莹说道,“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而且因为这偶然的时空交错,还给你搬运来了一些特别的天赋,否则,我真的没法理解以你的年龄和阅历,怎么能画出那样的作品来?怎么说呢,你的画,下笔老辣,意境苍劲、雄浑,这都是与你的年龄和阅历违逆的,但是,如果你在另一个时空里是一条雄踞山巅的几百岁巨蟒,阅尽了苍山如海,夕阳如血的场景,那么,你笔下的一切便也算是有源可溯了。”

可可见她的一通话把冉莹说的眼神发愣,赶忙上前去抱着冉莹的上身摇晃着笑道,“我就是胡说八道的,因为我嫉妒你的天分,所以才给你胡乱编排故事的。你是知道的,我上大学前,设定的计划是毕业后申请列宾美院的研究生,但是自从遇到你,见到你的画之后,我才晓得,我根本没有再深造的必要了,我与你相比太缺少天分,纵使我练出更高妙的手法,最终也只能算是一个手艺纯属的匠人罢了。”

可可虽然是为了安慰冉莹才有意贬低了自己,但是大体她的说法还是准确的。凡是初见冉莹的画作的,都没法子把那些立意雄浑、笔法老辣的山水画作和眼前那个看起来极是年轻漂亮而又极为柔弱的女子联系起来。

冉莹平素看起来是十分典雅美丽的,她的美丽颇有一些异域的特色,栗色长发天生有些微微的蜷曲,眉目深邃,但安排在那张象牙白色的瓷净肌肤上却并不突兀,她的脸部轮廓介于东方人和西方人之间,当她凝神不语时,眉目之间流露出的恬静淡漠然,很有几分像画廊里挂着的古典圣母像。有很多人质疑过冉莹是个混血儿,但是一切都无从考证,连冉莹自己也不晓得她的父母是不是有西方血统。

冉莹是三岁的时候被冉家领养来的,孤儿院登记有限的信息只记载着,冉莹的双亲死于一场空难,而她仅存世的唯一血亲,是一个已被领养走的双胞胎姐妹。

冉莹每当想起她这个姐妹时,总会感慨到缘分这种东西其实是多么的诡异莫测,她们在同一刻同一地在同一个细胞里生成同一种模样,这该是多大的机缘才能实现,但是她们又会如此轻易的分开,二十年来互相之间生死不相闻,如此至亲至疏的关系,究竟是有缘还是无缘,还是缘分如此安排,其实是命运的那双翻云覆雨手设下的一个伏笔。

可可见过许多好不容易才训练出熟稔的绘画技法,最终却局限于个人狭小格局的画画的人。她渐悟天分其实是魂魄里含着的一口气,狗吠一声与虎啸一声,形成的震慑力是天生便不同的,遇到冉莹之前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觉得自己出类拔萃,将来准能成为个人物,但是冉莹让她头脑清醒了。

可可毕业后放弃了深造,回到老家白山开了一家画室,专门教小孩子画画,她说她从这种形式的奉献里终于体味到了另一种的满足和快乐。

二、遇

冉莹准备出去走一走,顺带着在野外写生创作,她原计划去一趟西藏,去画那些穿着羊皮袄,磕长生头,有着高原红脸蛋儿的朝圣者和沿途的那些神庙、经幡和圣山、圣湖水,但是她的计划刚一提出就被竹苇否决了。

竹苇亦是瀛洲美院毕业的,是大冉莹三届的版画专业的师兄,他在美院附近开有一间颇有规模的美术工作室,主要从事售卖一些美院学生的画作并承接一些个人定制。冉莹寄卖的画作一直十分抢手,又很能卖的上好价,竹苇很有经济头脑,生恐冉莹这个小财神被人截胡,遂即对冉莹展开了爱情攻略,他自恃有财有貌,有经济头脑又有艺术修养,还颇有些艺术眼光,只要一出手就一准能轻易的虏获天真小师妹的芳心,然而努力了四年之久,他和冉莹的关系似乎一直处在“友达以上,爱情未满”的状态,他们之间好像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和余地了。

竹苇觉得去藏地路途遥远,人情复杂,再加上言语不通,而冉莹的身体又一向不太好,到了那里说不定会适应不了高原反应病倒了,所以他坚决不赞同冉莹的藏地之行,两人口舌交战了一番后,竹苇指着地图上豆大点的一块地方说道,“不如你去这里吧,翠微山,就在隔壁市,我上大学时和同学一起去过那里写生,那里也有不少年代古老规模较大的藏式的黄庙,里面也有经幡,喇嘛。而且那里还有个青龙顶,盛夏时山顶上也会常常飘雪,是一大奇景,有不少磕长生头的异国朝圣者都专门万里迢迢的去顶上磕头呢。”

于是冉莹从善如流,收拾了几件厚衣服,带了一个四面封胶的水彩本、一盒固彩颜料、一支貂毛的猫舌笔、几支兔毛的小楷笔和一枝鼠须的勾线笔乘坐火车出发去了翠微山,入住在了青龙顶的山脚下的一家农家乐旅馆里。

安顿好行李后,冉莹端着一杯热咖啡来到院子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旅馆的老板娘打听一些上山的事宜,老板娘是个热情而世故的中年女人,一边回答着冉莹的提问,一边穿插着向冉莹推销着她店里的一些土特产。

这时,有个长发潦草的小伙子忽的闯进了院子里,冲老板娘粗声喊道,“老板娘,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老板娘撇下冉莹,从一楼的一间小房里拖出一个大号的纸箱说道,“都在这里了,你清点一下,结清了钱就能拿走了。”

长发的小伙子点清了东西和老板娘结了帐后,就蹲在地上一样样的往自己的背囊里装着东西,老板娘收完了钱,见冉莹还站在原地,便指着冉莹向小伙子说道,“松风,这个小姑娘是外地来这里写生的,现在住在这里,你带着她去你们那个寺庙转转,我知道你们都是画画的,也可以相互交流交流。”

松风抬起头来,朝着老板娘指着的方向看去,当他看到在角落里孤立着的冉莹时,手中拿着的东西都齐齐跌落在地,他不顾一切的朝冉莹冲了过去,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盯着她双眼发直,口中喃喃的叫道,“阿妲,阿妲,是你吗?!”

“阿妲”,冉莹听到这个名字浑身激灵了一下,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又怎么会有人向她叫出这个名字。

“阿妲”是冉莹三岁之前的名字,她本来是不记得的,只是在她二十岁那年曾大病过一场,病的昏昏沉沉的之际,居然记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她曾有个名字叫“阿妲”。

但是,冉莹打量着眼前这个表情夸浮夸,长发潦草的陌生青年,她断定他不可能从她三岁以前的样子就推认出她来,所以这其中显然是存在什么误会的。

“我的确是有个名字叫阿妲,但是我能很确定的说,我们之前从未见过,是你认错人了!”冉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的想从松风双手的辖制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但是那个叫松风的青年却固执的不肯撒手,继续语气十分强硬的说道,“你的这张脸我怎么可能会认错,但是,阿妲,你为什么不肯认我,阿妲,你是不是失忆了?!”

“我并没有失忆,是你搞错了,我这张脸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小时候就有个姐妹和我长的简直一模一样,也许你认识的人是她,或者是另一个和我长的很像的人。”冉莹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忽然扭转了话头,向那个叫松风的年轻人问道,“不过,你能不能告诉一些你口中那个阿妲的事情?!”

抓着冉莹的手失去了力道慢慢松开了,松风垂下头去,显得极为丧气,语气中有些赌气的向冉莹说道,“如果你能追的上我,我就告诉你!”

松风背着他那只装满货物的沉重大背囊,怄气似的急匆匆的走着,平素缺乏锻炼的冉莹铆足了劲才跟的上他,行到松风借住在半山腰的寺庙时,两个人都已累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相视一笑后,都觉得适才郁结于心的那股子怨恼全都被疲倦冲散殆尽了。

松风借住的那间寺庙叫做“圆通寺”,是坐落在青龙顶半山腰的一间极为简陋狭小的藏式寺庙。

寺庙的院子里绷着几张画板,有个穿着藏式僧袍的和尚正一个人俯在院中的石桌上绘着一张经变图,听见了脚步声,知道是松风回来,便急忙帮着他卸下背上的包囊。

冉莹围着院子里的画板看了一圈,发现其中一张张着的画板上画的人居然是她,但确切的来说又并不是她,那画上的女子和她有着一般的眉目,但是内里的灵魂却笃定不是她。

“灵魂”,多么神奇,这个叫松风的,居然能够画出一个人的灵魂来,这让冉莹不由的想起竹苇画的人像来。

竹苇的人物画学院风极浓,画风写实拘谨,缺少一种洒脱之气,竹苇曾为冉莹画过几幅画像,冉莹收到后表示了感谢,却并不喜爱,她觉得那几幅画像就像是在数码店里冲洗了几张大尺寸的照片。

冉莹觉得竹苇的人品是好的,但是他的画,却实在是处在她审美范围之外的。

看着那似曾熟悉的画风,冉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终于想了起来,“真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松风,便是那个在绘画界极有名气的那个松风。”

冉莹在头脑中罗列着关于松风的信息,松风,五岁学画,十三岁入央美旁听,尤其擅画女性题材,二十岁时以一组展现古西夏灭国之时的宫中王妃们流亡境况的《离香图》而驰名画坛,评论家们赞誉他笔下的美人有“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只是近几年来他却鲜有画作问世。

松风指着那个穿红色僧袍的和尚向冉莹说道,“这是画僧波西,我们是在青海的塔尔寺结识的,他是从缅甸寺庙过来的僧人,你别看他年轻,他可是已经开悟了的,就和传说中那种活佛转世的灵童差不多的,是带有法力的。”

波西高鼻深目,很有几分番僧的模样,冉莹确信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波西,更未与异域僧人有过交往,但是波西的那张脸带来的熟识感却着实令她诧异不异,仿佛在她有限的记忆之外,超越了她二十五岁的年龄,他们曾经真切的熟识过,但是,人怎么可能有超越了自己年龄的记忆,这可真是荒唐而诡异。

波西起身向冉莹行了个佛礼便又坐下了,冉莹凑到波西对着的那张石桌面前,看到波西正在画的的是一幅佛教的经变图,如果不是看到波西正在亲手描画,冉莹觉得她可能真的会误把波西手下的那幅画当成是陈列在博物馆里的文物了。

见冉莹愕然于波西的画作,松风不禁笑道,“如果他想入世争名夺利,哪儿还有我等什么事儿呢?!”

当得知冉莹的姓名后,松风也不由的对她佩服起来,“我真是不敢相信,那些魄力雄浑的山水竟然是出自你这样的小女子手笔,一个女子怎能有这样的腕力?!”松风见过许多女人的画,有的为了扩充大气,故意用笔夸张,却殊不知,那些刻意夸张的用笔不是显的极为扭捏造作就是显得僵硬且空洞虚假,而冉莹的大气老道是浑然天成而不露斧凿痕迹的。

冉莹笑笑说道,“我觉得我画的时候,运笔时更多的时候用的是气而非力,这个气好像说的学术一点就叫胸臆。”

松风与冉莹说道,“我自觉自己的人物画还算画的尚可,但是论起画风景来却总有些不上道,你能不能分享些心得给我。”

冉莹想了想说道,“记得最初教我画画的老师,算是启蒙恩师吧,他和我说过艺术家有两个老师,一个叫师古人,一个叫师造化,二者缺一不可吧,我画风景画时,我画的是我心中所感受到的风景,而不仅仅是眼睛所能见的风景。”

冉莹与松风两个相谈甚欢,两人一时间竟生出知音之感,甚至禁不自拿着笔墨相互比划示范起来,不觉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考虑到下山的路坎坷难行,松风和波西便建议冉莹留宿一晚,天亮后再下山。

只是他们借住的这家小寺庙只有一间客房,已经被他们占居了,冉莹便只好和他们凑合了。

好在客房里是个大通铺,就算睡五个人也是绰绰有余,冉莹拿了一条窄条长凳放在通铺一边当做隔断划出挨着墙壁的一隅,笑着说道,“毕竟男女有别,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冉莹刚和衣躺下,便听得窗外传来了极为嘹亮凄厉的鸟叫,“恨-呼-”“恨-呼-”鸣叫的不绝于耳。听得她心里突然没来由的害怕发慌起来,便向松风问道,“这是什么鸟在叫,叫的这么凄凉,还这么大声,简直像嗓子眼里装了扩音器似的。”

松风听了冉莹的话不由的笑道,“这是一种猫头鹰在叫,它的学名叫雕鸮,成鸟体型巨大,站起来约有半人高,所以嗓门自然也大,当地人管叫它恨狐,它的叫声的确不怎么动听,可是,我也不通鸟语,也没办法叫它闭嘴啊!”

冉莹听了松风的话发愁起来,想着,听着这凄厉的鸟叫,她可怎么睡的着,这时一在旁打坐的波西站起身来,从一只白色的小棉布袋里取出一只鱼形的陶埙来,送到嘴边缓缓吹奏起来。

波西吹奏的第一支曲子是《故乡的原风景》,这首曲子曲风舒缓,埙的音调也并不高亢,却将窗外那雕鸮的凄厉叫声遮了过去,波西一曲吹毕,冉莹心中的恐慌也渐渐消减了,波西吹的第二支曲子是《天空之城》,这支曲子本身就极为空灵,加上埙是靠着腔内的空气共震发声,向来有空谷回音之称,二者搭配在一起,直让冉莹听的呆住了,她在心里不由的赞叹,还是我们的老祖宗智慧超群,竟然能用泥土做出这般灵性的乐器来。

波西吹完了《天空之城》后又吹了一首《风姿花传》,冉莹想着没想到这处于红尘之外的僧人竟然对日本卡通片的插曲这般熟悉,后来心中又想着,这波西看起来和她与松风年龄相仿,大约十几岁的时候,波西也是个在红尘俗世中混迹着的少年吧,只是不知是何因由,让他竟然在如此大好年华里,心无挂碍,弃绝红尘。

冉莹此时已有了七八分困意,不再辗转反侧,波西也放下埙念起经来,冉莹在波西那一大串听不懂的“嘎赖,嘎赖”的诵经声中沉沉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佛经入睡,冉莹便也做起了有关佛经的梦,在那个经声琅琅的梦里,五彩祥云密布,在她面前居然闪现出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

冉莹醒来后,便急忙奔下床去,从松风的画具里找了一只秃头的铅笔和一张尚留有些空白的水彩纸,开始在上面勾勒她梦中的那座金光闪闪的宫殿。

可惜与以往的梦一样,她只能勾勒出那座宫殿的大概轮廓,当追寻到更深的细节时,她便开始“失忆”了。

松风揉着惺忪睡眼半带讥讽的向冉莹说道,“你可真是勤奋啊,刚睡醒就练习速写,不过,你画的这是什么宫殿啊,怎么只画个起首就停下了?”

冉莹将手中的铅笔头抛下,叹息着说道,“是我在梦里见着的宫殿,本来在梦里看的很清楚,但是一画起来就缺少细节了。”

刚做完早课的波西正好赶了回来,瞧了一眼冉莹笔下的宫殿速写,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说道,“你这宫殿怎么看起来十分的眼熟。”

波西说罢,拿过冉莹的画稿,用铅笔在上面飞速添了几笔,再拿给冉莹说道,“你看看,我添的这几笔对不对?”

冉莹看着波西填补出来的细节惊诧不已,她虽然记不清梦中见到的那座宫殿的细节了,但是她却十分确定波西填补出来的那些细节一点都不突兀,似乎她梦中的那座金色宫殿就是这般模样,冉莹愕然的看向波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梦到这座宫殿了?”

波西放下手中的画稿,沉思了一会儿,望着冉莹说道,“这些细节,我是按着我们国家传统佛塔的样子加上的。”

冉莹听了波西的话笑着说道,“我一定是昨晚听了你用缅甸语念的那些听不懂的佛经,所以才会梦见你们缅甸的佛塔。”

波西没有说话,但是他心里想着,他昨晚念经用的是梵语,可不是缅甸语啊,冉莹就算做梦也不该梦到缅甸的佛塔。

冉莹与松风相熟以后,便向他打听一些关于他认识的那个“阿妲”的事情,想着也许能从中获知一些关于她那个失联的姐妹的信息。

“因为我的名气,很多女孩子都自愿来给我做模特,阿妲也是其中一个。”

“我对那些漂亮的女模特们都只是单纯的欣赏,可是阿妲不同,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她使我产生了欲望,但是她看起来又那么的纯洁无暇令人不可侵犯。”

冉莹的嘴巴张了张,将想说的话又艰难吞咽了下去,她实在觉得松风口中形容的那个又纯又欲的“阿妲”,不就是可可口中经常所说到的那种欲拒还迎的绿茶婊吗?!

“我们相处的很好,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阿妲却突然失踪了。”

“阿妲失踪以后我四处寻找,并到警局报了案,可是,这时候我才知道,阿妲告诉给我的个人信息全都是假的,因此警局也并不能帮上我的忙,后来,有人告诉我在附近的塔尔寺有一位开悟的僧人,如果能够请得动他帮忙,借助他神秘的法力,或许能探访得到阿妲的下落。”

松风口中这个开悟的僧人便是波西,为了找到他心心念念的“阿妲”,松风便跟着波西一路来到了翠微山,却没想遇到了冉莹这个“假阿妲”。

冉莹下山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她顺便借走了波西和松风仅有的一把雨伞。

从泥泞的山路走回来后,冉莹将自己清理干净走出门来,不想天已放睛,山间的浓重水气被太阳蒸腾着变化成几团白色的水汽,将对面的翠微山缭绕在一片茫茫云雾之中,陪衬的整个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翠微山秾艳的像要滴下颜料来。

冉莹看着收在一边的雨伞,忽的想起波西这个来,这个人就和此时的翠微山一般,云山雾罩,雾罩云山。

冉莹拿起画纸开始在上面勾勒翠微山的模样,画到一般时,她笔下有了些迟疑,她心里本来想画一幅云雾缭绕的翠微山,可是不知怎的,波西的形象总时不时闪现在她脑中扰乱着她,简直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究竟是想画云山雾罩的翠微山,还是想画云山雾罩的波西?!最后冉莹只能屈服了,在云山雾罩的翠微山边上的画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上安置上了一个极小的着红袍的僧影,添加完僧影后,冉莹这个颗心才总算安定下来,继续给翠微山的绿色添加层次。

冉莹远瞅着将近完工的画作,心里渐舒了一口气,觉得眼前的效果还算令她满意,那个添加的红袍僧影亦算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极出彩的陪衬,并未破坏掉画面的整体感觉,算不上是瑕疵或是累赘,反倒有了些许画龙点晴的意味。

只是给这幅画作命名成了一个小难题,“云山翠微”,“翠浓”“雾罩云山”……冉莹反复想了十来个名字都不觉得满意。

正在此时,波西突的登门造访来了,冉莹瞧着踩踏着山路泥泞而来的波西,不仅不显得狼狈,却反倒更彰显出他眉宇之间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凛然之气来。

波西说道他是下山来讨伞的。

冉莹本想着再上山时再将伞还回去,却不想,天刚刚放晴,波西便来讨伞了。

冉莹将伞拿与波西,笑道,“真是让我想不到,你会为了拿回一把伞专门下山一趟。”

波西并未答话,此时他的思绪正沉浸在立在一旁的冉莹的画作上。

“真是一幅佳作,作画者手底下至少得有几百年的功底才写得出这一笔!”波西对着面前的山水画叹息了一声。

波西的话让冉莹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赞叹,冉莹只好自我解嘲道,“这话有些夸张了,我才多少岁数,哪里来的几百年的功力?!”

“有些人天生便是带着某些造诣来的,就像每个人所擅长的东西各不相同一样。我一直相信人在出生之前都是有历史的。”波西说道。

冉莹不想和波西继续争辩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于是打算岔开这个话题,便说道,“这幅画还没有题跋,我想了这个名字都觉得不太合适,现在脑子里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一点灵感也没有了,都说旁观者清,不如你给它想个名字如何?”

波西退后两步瞄了那幅山水一眼说道,“那个半山腰的红袍僧貌似是要寻找什么才会在雨后登山的,那便叫云深不知处吧,这红袍僧要找寻什么对于观者而言是个秘密,这云雾之后的翠微山是何种模样,对于观者也个是秘密,这些秘密会令这幅画有些神秘莫测的意味,老实说在艺术欣赏上,我个人是不喜欢太过直白写实的作品的。”

波西说罢竟不由自主的拿起面前的毛笔挥毫将“云深不知处”五个字题在了画尾,写完后,看着画面这才意识到尴尬,这画幅乃是冉莹的作品,她刚才只是向自己征询一个题跋,自己怎的在鬼使神差之下,竟然越俎代庖题了别人的字画。

在波西的致歉声中,冉莹不由的在心里感慨道,这幅山水看来真是与波西有缘,上面的红袍僧是因他添的,画幅的题跋又这么莫名奇妙的竟也让他题了,不过细细看来,上面的红袍僧并不突兀,反倒给画面增添了几许灵气,便是波西的题跋,那五个大字也与画面浑然一体,雄浑又不失飘逸,亦如那画上云雾中的翠微山,巍峨中又带着三分仙气,三分神秘,自己亲自下手亦未必能有如此效果。落款处的名字是冉莹亲题的,与波西的字体迥然相异却又相得益彰,最后整体看来,倒使人觉得两行字看起来像是一个杰出的书法家转换了两种笔体写出来的字,虽然形态各异,但内里的气韵却是一脉相承的。

“我来取伞不过是个幌子,实在是我有些话要与你说。因为,这些话是关于阿妲的,所以,我希望能避开松风,单独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波西接过冉莹递来的伞,搁置在手边说道。

三、形

我相信,这世上只有真的阿妲,才能战胜假的阿妲。

我认识阿姝很早,阿姝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丽珠,她从小便晓得自己生的好看,更懂得怎么去赢得别人的青睐,那时候,在我们周边的男孩子几乎都被丽珠吸引了,而差不多每个女孩子都因为嫉妒而厌恶排斥着丽珠。

丽珠从不轻易拒绝任何一个向她表示爱意的男孩子,她可以同时交往着好几个男朋友,她喜欢看他们为她打的头破血流,并从中取乐。

我也被丽珠的那种清丽妩媚而吸引,却又从心底厌恶她的轻浮行径,所以,在这种矛盾的心理驱使之下,我对丽珠表现的十分鄙夷和冷漠。没想到,正是我的冷漠勾起了丽珠的挑战欲和好胜心。她私下里告诉我说,她一直在乎的只有我,她和别人玩闹也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和嫉妒,她以为我会去争夺她的爱,可是我却令她失望了。

“也许你只是遗憾没欣赏到我为你打的头破血流的样子!”我冷酷的甩开丽珠的手说道。

“不,你不能冤枉我,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我错了,我不该贪慕虚荣,我以为别人的抢夺能让你觉得我是珍贵难得的,却没想到会让你起了这种误会。”丽珠哭的梨花带雨的扎进我的怀里,她纤细的手紧抱着我的腰,用头轻轻顶撞着我的胸膛,我瞬时觉得心跳失常,天地间突然变的动荡不安,我的和平时代结束了,丽珠在这一刻将我拉进了她的动乱人生了。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丽珠安分过几天,她按着我的喜好穿着,梳着我喜欢的发型,远离了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男孩子,她在外面对着外人时恬静端庄的像换了一个人,这时候的丽珠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却是热烈而疯狂的,她穿着绣着红色罂粟花的白色连身裙,衔着冰块和我接吻,她的嘴唇冰凉水润,我将她的唇一点点的吻热,她的眼睛闪着亮光,像是从天河里刚沐浴出来的星子。

冉莹听到此处,没来由的心口处悸痛了一下,心里暗自道,原来喜欢心动是身不由己的,由爱生嫉亦是如此,即使克制的再好,表面上表现的再无动于衷都是自欺欺人,自己的心是不可欺的。冉莹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波西的,但是,此时她心里生出的恼恨嫉妒却让她晓得她是无可救药的爱上波西了,可是,这是多么令人绝望无助的爱,这爱令她说不出口,只能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继续听着波西讲述他和丽珠的故事。

波西并未觉察出冉莹的异常,继续说道,我和丽珠的甜蜜日子并未维续几天,丽珠很快便故态重萌了,那是在我出家做和尚的时候,出家当和尚是我们国家的习俗,每个成年男子都要正式去寺庙里出家一次才会被社会承认长大成人,还俗之后才可以娶妻生子。

就在我在寺庙里念经打座的时候,丽珠却与另外几个男人勾搭在了一起,我在偶然撞见了他们之后,一怒之下便与丽珠提出了分手,她却死活也不肯同意,她涕泪泗流的跪着向我忏悔,她还用割腕自杀来威胁我,可我依旧没有心软,我觉得她本身不具有坚贞的品质,是个变化多端的女人,将来笃定会不安于室。

丽珠见我依旧不肯原谅她,便用缠着厚厚纱布的伤臂拎着食盒每天都去我出家的寺庙里给我送饭,我以为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打动我。可是,在我吃了几次丽珠送来的饭菜之后,便开始不由自主的想念她送来的饭菜,后来逐渐开始离不开她送来的饭菜,后来我才知道,丽珠在给我送来的饭菜里加入了罂粟壳,但那时,我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染上了极重的毒瘾。

我诅咒她,厌恶她,却又离不开她,身体的折磨让我放弃了灵魂的意志,我只能屈服于丽珠,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我变的颓废、卑鄙、下贱,竟然甘心去做丽珠众多男友中的一个,还对她思之若狂。

直到我在国外做生意的父亲闻讯归来,他认为我是受了妖物蛊惑才会行为失常,自甘堕落。

我父亲是个大富商,他将我重新送回寺庙,交给了一位大德高僧做弟子,并聘请了四位保镖来贴身保护我,禁止丽珠再接近我。

我的高僧师父与我说道,“普通人灵肉相依,二者互相牵制,而贤者智者则能够以精神来驾驭肉身,但更高一级的圣者,则是能够做到灵肉分离的。”

“刚开始时会很难,但是如果你能通过修禅和绘画进入到另一个精神世界里去,那么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肉身上的伤害就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了。你看那个瓷坛,如果它被摔破了,它可会有痛苦。”

我的画技便是再那个时候练出来的,那时仿佛是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手中的那支笔,我痛苦到神志恍惚时也依然在画,那个时候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在画什么,等我清醒的时候看到我画的那些画时感到十分诧异,我觉得我的灵魂大概真的进入到另一个世界过。

戒毒的过程痛苦而漫长,期间的每一刻我都觉得自己深陷于最痛苦的地狱,死不了活不得,我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在将生将死之际,我感觉到我的灵魂飘升起来脱离开了肉体,飘荡无依,却又异常清明,我在克服了戒毒过程中的种种痛苦后,竟然开悟了。

“开悟?!难道这真不是迷信传说,对不起,没有辱没的意思,只是诧异。”听到此到冉莹忍不住开口打岔道。

“你知道藏族的天授唱诗人吗,他们有许多在成为唱诗人之前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在生过一场大病或者做了某个别样的梦之后就突然变的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起来。我曾咨询过一个专门研究天授唱诗人的学者,他说道他们那种状态,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意识在某个时刻突然不受控制的出脱了肉体,而在意识重新回到肉体二者重新组合时出现了bug。所谓的开悟其实和这个过程差不多,我在遭逢大劫之后,突然多了一项本事,那便是在某些极偶然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将来的事情。”

波西讲到此处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仿佛就像是你一旦知晓了某个秘密后,你的人生便再也没法子回到从前了。

为了避免丽珠的再度纠缠,师父在我身体康复后,便写了一封信将我介绍到青海的塔尔寺继续修行。

在我到达塔尔寺修行半年后,丽珠又出现在我面前,她再次向我忏悔,她当着我的面剃掉了自己的满头秀发,说是要与我从头开始,我谅解了她,但是,我不愿再和她产生任何瓜葛。丽珠绝望而去,我以为我们之间的纠葛总算可以结束了。

两个月后,丽珠再次出现了我面前,她顶着一头碎乱的银发,青春而靓丽,她自称名叫“阿妲”,是丽珠的双胞胎姐妹,这时候松风刚好出现了,丽珠轻易的将他捕获。松风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丽珠臆造出来的女人—“阿妲”。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丽珠很快就厌弃了松风,她与我说道,她与松风相好,只是为了刺激我,她要求我还俗跟她回缅甸成亲,我若是不肯答应她,她便一定会让我与松风反目成仇,并彻底毁掉松风。

“波西,中国有句古话,你不杀伯仁,伯仁却为你而死,如果松风被毁了,也是因你而毁,这份业障可是要算在你身上的,我问你,你整日里诵经念佛修了些什么,可能抵消的了这么大的业障?!”

我万般无奈之下向我的师父求教,那位大德高僧与我说道,“既然此事因阿妲而起,那么,此事也可以因阿妲而结束。”

领悟到师父的话中之意后,我便借口让丽珠去到我父亲那里去取我家祖传的一对玉石戒指来作为定婚信物,而我乘此时机带着松风来了翠微山来寻找真正的阿妲。

我在一次画展里见过你的画像,像照片一样写实的画作,我一眼便认出你是真的阿妲,我知道,或迟或早,我一定能在翠微山遇见你。

阿妲,一切都是缘分使然,我们都超脱不了。波西望向冉莹的眼底忽的涌起一抹哀伤。

“波西,告诉我,你究竟预见了什么,波西,那你可曾预见到,我也许会爱上你吗?”

当冉莹的唇与波西的唇分开时,她才意识到刚才他们做了多么疯狂的一件事,明明他们在说着丽珠和波西的故事,却怎么的两个人忽的如同失智了一般,竟然情难自禁起来。

冉莹冰凉的手指抹过波西的眉毛,波西脸上的汗珠大滴大滴的淌落下来。

“我不该下山来找你,把刚才的事情彻底忘掉吧,其实一切都是我布下的局,我是故意来引诱你的,因为只有你才能帮我对付丽珠,我知道你根本抵抗不过我,不是吗,冉莹小姐?”

波西望了望天,天又下起了雨,他起身撑起伞,回头望了一眼冉莹,他的眼神冰冷傲慢中带着几分刻意的嘲讽。

冉莹觉得波西的目光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心,恍惚之中,她看见漫天飘飞着血色的花瓣,而她腹内的一颗心早已荡然无存。

冉莹在画纸上轻轻勾勒着波西的模样,她决定给他添上头发,再画上深情的微笑,而后,画纸上便有一个脉脉含情的男人对望向她。

他是谁,冉莹对着画纸的男人质问自己,这绝不是波西,波西不会笑的如此轻浮而和气,冉莹气愤的将画纸揉碎了扔在一边,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将画纸展开摊平了来看,一边看一边想着,波西有头发时是什么样子,少年的波西是什么样子,他一定是个在阳光下俊美无俦的少年,波西对着丽珠笑时是什么样子,那时他笑的时候,微眯的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光彩一定璀璨的像钻石一样,可是,真遗憾啊,她没有见过少年时的波西,她所遇见的波西已经剃光了头发,善于谋划,也习惯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四、影

冉莹见到丽珠时吓了一大跳,觉得自己像是正在照着镜子,镜子里的那个她突然诡异的变了神情,朝着镜外的她风情万种的笑了一下,冉莹觉得她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冉莹不得不承认丽珠的魅力,即使秉持着同样的容貌,丽珠的笑容却像是被春风吹皱的湖面,洋溢着一圈一圈清清浅浅的令人眩晕的波纹。

丽珠轻灵俏丽,活色生香,而冉莹与她相比则显得太过老成持重。一个是翩翩起舞的彩蝶,一个是一动不动的乌龟,冉莹觉得她与丽珠在外形上相比,她没有任何的优势而言。

丽珠拉了冉莹的胳膊,抚着她的手亲切的笑着说道,“阿姐,我刚见你时也吓了一跳,阿姐可还记我,我是阿姝。”

血缘间的那种天生的亲近感一下子便将两人拉紧了,冉莹和丽珠激动的拥抱在一起。

为了迎接丽珠,波西还换下了他的僧袍,穿了常服,在翠微山下的一家菜馆订了位子。

波西着一身传统的白衫格裙,与之前笼在一身红色僧衣相比,频添了几分闲适之感。

松风闻讯亦赶了来,见到丽珠时眼中又现了疯癫之色,立即上前相认,丽珠甩开松风冷脸说道,“你认错人了,我是阿姝,不是什么阿妲!”

“我怎么可能认错,我们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近半年,你的容貌气质,一颦一笑都烙在了我心里,怎么可能会错?!”松风发疯似的咆哮道。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就不会错,你就是认错了!请你不要再纠缠我,否则我就告你骚扰!”丽珠拒绝的利落干脆。

松风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垮了下来,他眼神里的那种疯魔消失了,他整个人的神气也仿佛随之消散了,变得神情恹恹。

点菜时,冉莹发现她和丽珠竟然在饮食上有许多共同的喜好,丽珠挤挤眼睛朝冉莹笑道,“遗传真是奇妙,难道我们喜欢什么,爱什么是早就刻在基因里的,又或者说是,同卵双胞胎之间确实会有心灵感应的。”

冉莹亦冲着丽珠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在心里思忖着,也许爱什么真的是早就潜藏在基因里的,即使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国度,拥有迥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但是他们还是一样的会爱上同一个人,就像此时她们不约而同的将筷子伸向同一盘菜中的同一块肉。

晚上丽珠和冉莹住在一起,熄了灯后,丽珠在黑夜中幽幽的和冉莹说道,“阿姐,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见我的前世本是鄂密河里的一条食人的花鳗,有一天,波西坐船渡过鄂密河时,我又兴风作浪,想掀翻了他的船只将他生吞了,却将他背囊里的一幅画轴颠了下来。那幅画轴上画的是波西梦中的心爱之人蛇神娜迦,那画轴刚好打开了我的灵窍,我便有了七情六欲,爱上了船上的男人,于是便化成那肖像上人的样子,去冒充了他的心爱之人……”

“我原来觉得这梦荒诞可笑,可是自从见到阿姐之后,我便不这么想了。”

“阿姐,告诉我,你喜欢波西吗,你爱他吗?”丽珠凑到冉莹耳边问道。

冉莹心跳如鼓,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能违心的说不爱,却也没资格说爱,便只好心烦意乱的答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了。”丽珠叹息一声,转头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带着波西离开。”

第二日清早波西便来向农家乐的老板娘借用摩托车,说是昨天松风回到寺中之后就病倒了,今天已经起不了床,他得去二十里之外的镇子请个医生回来给松风瞧瞧。

松风一骑绝尘而去之后,冉莹提议和丽珠一起去探望一下松风的病情,丽珠拒绝了。冉莹循循劝解道,“就算不念及你们之前的情义,便是他这病也是因你而起,你心里总还是会有一点愧疚之情的吧。”

“愧疚?这世上喜欢我的人那么多,若是个个都因此害了相思病,都要怪到我头上,那我岂非是恶贯满盈了?!”丽珠冷笑道。

四月时节,山下早已是花草遍地,而山巅却依旧是白雪皑皑。丽珠跑去采了各色的野花编了两个大花环,给冉莹头顶戴了一顶后,她望着冉莹赞许道,“阿姐,你戴上花环可真好看,好看的就像是这深山里的仙灵一样,我的阿姐可真个大美人,我和阿姐长的模一样,那我现在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我一定是和阿姐一样好看的。阿姐,你快瞧瞧我的样子好不好看,我现在就是你的活体镜子噢。”

冉莹被丽珠的一通殷勤奉承的心里暖暖的,她自小便晓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一直生活的谨小慎微,便是长大后交了一些朋友,但到底朋友和亲人也是不同的,而此时的丽珠却让她感觉到这世间有血脉相连的那种温情,原来是这般美好。

丽珠牵着冉莹的手臂用乞求的语气说道,“听说这翠微山的青龙顶现在还有积雪,我好像去看噢,阿姐,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爬雪顶吧,这样我就和阿姐一起戴过花,又一起踏过雪了,人生的遗憾会因此减少许多啊!”

二人登到雪顶才发现雪顶上还有一间规模不小的庙宇,虽然少人朝拜,但是经年被大雪覆盖,除去积雪后居然十分整洁清净,残雪落尽,庙宇的牌匾露了出来,“寒山寺”。

进入寺庙,二人团坐,只听得屋宇之外风声猎猎,扑打着地上的残雪,整夜呼呼呜呜的,听起来悲悲切切。

在这清净之地,似乎被风卷起的每一块雪都是经幡,似乎每一阵风声都在吟诵经典。

丽珠从包里取出一盒香来在佛前点燃了,恭敬的叩拜之后,她起身对着冉莹说道,“你知道吗?我和波西在一起快十年了,这十年来,我们分分合合,但是我一直以为,波西是丽珠的,丽珠是波西的。”

丽珠说罢就笑了起来,但这次她的笑容比哭还要扭曲难看,“你真是个不友善的闯入者,你和我有着一样的模样,但是,我却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是波西心中的那个理想的伴侣,一直以来波西爱的都是你,虽然在此之前他都不曾见过你。所以,他才会一直一厢情愿的去改造我,而我却想尽办法去挑战他,我本来以为我们相互爱恨纠缠了十年,直到见着你,我才明白,我们都只是和错误的对象打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

冉莹觉得丽珠言语之间有些发狂的迹象,赶忙上前安抚道,“阿姝,我想你弄错了,你和波西之间的战争怎么会是因为我呢?!”

丽珠用力将冉莹一把推开,口中尖声嚷道,“住口,你根本不懂,我一直以为波西心目中那个理想的女人只是个虚拟体,但是,你现而今却真实的出现了,你要我如何去喜欢一个敌人?!”

接下来的事情,冉莹便记不清了。她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在翠微山的保卫队接到匿名的救助电话后,从雪顶上的雪窝里被救回来的。

冉莹被送到医院里抢救了三天才抢回一条命来,又住了三个月才解脱出来,可惜双腿双手裸露在外受冻太过,经过治疗后,双腿虽未影响正常行走,但已不能登山、长途跋涉,便连炎炎夏日也极怕寒凉,她的双手经过几次复健治疗后,偶尔也能运笔画些小尺幅的小品,但却再不复从前笔力。

冉莹想起竹苇在她住院期间风雨无阻的每天都来探视,他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拭双手和脸,再悉心的给她涂抹上果味的润唇膏。

“师兄,要是我这双手从此残废了,我接下来的后半辈子可该怎么活呢?会不会郁郁而终呢。”冉莹忍不住哀叹道。

听到冉莹的叹息,竹苇立即停了手中的活计,珍重的蹲下身下,与冉莹对视着说道,“不管你发生什么,只要你愿意跟着师兄,师兄一定待你一如既往。”

竹苇的回答着实让冉莹深深感动过,她差一点就答应竹苇了,可惜不管遭遇了什么,她都还是那个不会妥协的人,如果她得不到一样东西,她根本学不会放下,她只会把那份遗憾装裱成一个华丽而空洞的梦,任由自己午夜梦回时百转千回的来来往往。

冉莹住院期间,松风亦闻讯来探视过。冉莹假装随意的向松风打听过丽珠和波西的消息,松风怀着极为沉痛的心情告诉了冉莹一个噩耗,丽珠和波西回到缅甸境内筹备婚礼时,两人驾驶的车子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当场车毁人亡。

“我的缪斯女神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纵使她曾经欺骗过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依旧喜欢她。”松风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屋顶笑了一声,话调间有了些疯癫之意。

“也许我和她是缘份作弄吧,其实当时初见时,她骗我她是阿妲,我就信她是阿妲,其实她不是阿妲,你才是真的阿妲,所以,我其实爱上的是你,是不是这样子?!”

松风望着冉莹的眼神几近癫狂,冉莹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实在无法决断,命运让松风与丽珠相遇究竟于他而言算是劫难还是机遇。

五、尾

那一天,冉莹正在画廊落地玻璃窗前的躺椅上懒散的瘫坐着,将一顶宽大的编制草帽挡在脸上晒着太阳。

一个青年满头油汗的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青年在柜台上打开散发着幽香的樟木画盒,取出一幅卷轴,说道,“这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得来的一幅古画,现在想脱手出去,但是我奔走了几家典当行和画廊,却都没有识货的,后来听说冉先生是个鉴赏古画的行家,因此来想拜托您指点两句。”

青年将画轴展开,女柜员只见那画面上,远处落了几笔隐隐的青山淡水,主体却似画的是苍山一隅,草木蔚然中却偏有一片东倒西歪的乱草,画幅上角题着画名,《寒山翠辇》。

女柜员蹙起眉头,声音尖利的用挑剔的口吻说道,“笔力倒是不错,不过,寒山翠辇,这个名字就起的古古怪怪的,画面也古古怪怪的,这究竟画的是些什么东西?!”

柜员的尖叫立时引来了一群围观者,一个青年的鉴赏家观察了半天,喃喃的说道,“这一片动倒西歪的草像被什么东西压过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了,他画的是一定是一条大蛇,这是那条大蟒蛇爬过的场景,你们看,这多像一条车辙痕迹,又因草木苍翠,所以叫翠辇。”

“那么,寒山又是什么意思?”女柜员追问道。

“这我就不懂了,这满山苍翠,本不是寒山,题名却叫寒山,我却不懂了。”赏画的青年不解的搔着头。

众人围观了一会儿都散去了,冉莹从女柜员手中接过画轴,向那个满头热汗的青年说道,“你带来的这幅画可以免费寄放在本画廊里寄卖,现在,告诉我,你想售出的理想价格。”

“五万,我想卖五万。”青年有些局促不安的搓着双手报出了价格。

冉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盖好了印章的支票,填上了金额,双手递到青年手中说道,“这幅画本画廊买下了。”

青年颤抖着手接过了支票,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开了,冉莹看着那幅散发着樟木香气体的画卷,笑着说了一句,“人生真是无处不相逢!”,说完后忽觉得心中隐隐一痛,背过身去,早已是清泪满目,泫然欲泣。

原来,在青年打开画轴的那一刻,冉莹便觉得那副画的笔法似曾相识,直到看到卷末的署名才确定那的确是波西的手迹。

原以为她一直以来做过的都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而今天看来,波西也是一个同梦者,她梦里有他,他梦里也有她,这是多大的缘法,却又注定是有缘无份,他们之间之前隔着一个“阿姝”,而今又隔了一层生死。

冉莹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了疯癫了,或是生了癔想,一些不知从何处涌来的记忆的边角,亦或是梦的碎片,突然一股脑的袭进颅内,分不清是真是幻,纷纷攘攘之中,在一片火光冲天里,她闻得一个嘹亮的男声说道,“娜迦是受你陷害才会被冰雪封困于青龙台,我寒山在此建庙修行,永世守护娜迦,你若再胆敢伤害娜迦一分,魔女,我便立时与你同归于尽,生生如此,世世如此!”,而后伴随着一个女子带着尖利悲泣的诅咒,“好,既然如此,我便在此诅咒你们,生生世世,世世生生,她所有的灾难都因你而起,你和她一旦相遇动心,必立遭灭顶!”

生生世世,都是她与他的纠缠,而她永远是个局外人,即使他爱她,她亦爱她,然而,终究是生生世世的有缘无份,这亦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没有谁可以凭借私欲枉顾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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