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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肚皮,平平坦坦,轻轻一抓便是一坨肉溢满手心,如果有一只针戳穿自己的肚皮,会不会悄悄地漏气,第二天早上只看见自己的皮粘着骨头?那长长的针,刺破孕妇微突的肚皮,扎破子宫。如果肚子里是男孩,会不会扎破他未完全成型的小鸟?如果是女孩,会不会从她阴道横穿过去,让她在羊水中惊醒?

袁楠看见自己在子宫内蜷缩着身体,如同猴子一般的丑陋。羊水充斥着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压迫性地包裹着全身,袁楠不禁想起了自己在电影里看到的巨型鼻涕虫,黏黏糊糊,她甚至感受到了有一只鼻涕虫想要钻进她的耳朵,冲破那薄薄的耳膜。

手臂上传来酥麻的感觉,她低头一看,原来真的有一只鼻涕虫在自己手臂上攀爬着。袁楠还听见了鼻涕虫的自我鼓舞声,原来它是把自己的手臂当做山来攀爬了。

鼻涕虫越来越多,手臂,肚皮,小腿,甚至在自己长了些许胎毛的头顶上蠕动着。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有多少只了,袁楠感觉自己要被鼻涕虫窒息而死。奋力一甩左手,一吃痛,袁楠睁开眼睛,看见了攀爬着丝丝裂缝,泛着灰黄的天花板。右边的被子空空的,冰冰凉凉,张焱已经去加班了。

今天虽说是周六,但是张焱的电子科技厂最近新进了一批大单子,晚上和周末都在加班。袁楠的花纸厂最近却没什么货,所以她现在还躺在床上。她头上的天花板本是雪白的,但是在雨水的润湿下,顺着裂缝渗透着丝丝白黄,这让袁楠想起了自己快来月经时内裤上的白带,也是这样的颜色。掀开浅蓝底白色空心圈的棉被,袁楠把脚塞进自己的粉红色拖鞋,这个拖鞋上本是有两只可爱的小熊的,后来却掉了一只,最后只剩下个黑黢黢的印子。

来到洗衣台,袁楠准备好牙膏牙刷,拿起漱口杯接好自来水,便开始刷牙了。

袁楠和张焱已经认识了一年半,同居一年了。

两人起初是厂里一位热心的大姐介绍认识的,他们在厂外面的烧烤摊见了第一次面。袁楠对于他的第一印象是人有点腼腆,格外的礼貌。通常来说,到了烧烤摊,基本上就是男人的主场了。黑油流淌着,灰尘弥漫着,高声喧嚷的男工人们穿着厂服,坐在黏糊糊的塑胶凳上,左手啤酒瓶右手烧烤串,讨论着工资,商议着女人,肚皮在一瓶又一瓶的啤酒下愈发膨胀。但是张焱却不是如此,他坐下后便抽了几张纸擦拭着桌子,先擦了她的再擦他自己的。看见了袁楠的眼光,张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是爱干净,袁楠当时想着。两人点了两瓶啤酒,随便点了些烧烤串,菜上来后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听赵姐说,你是隔壁市的,最后还是袁楠开了口。

对,离这里也不算远,一个小时都能到。张焱将手中的鸡肝吞了下去,袁楠看见鸡肝顺着他的吞咽,顺着他的喉结消失不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老家打工啊?或者去广东打工,广东的电子科技厂多得是。

家里不准,我妈就我这个独苗,怕我出事,我也想过,如果走远了,我妈出了什么事情,我都照顾不了。张焱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是个男人,这么大了还听自己母亲的话。

没有没有,袁楠摇了摇头,这说明你孝顺嘛,这年头这么孝顺的男人不多了。

张焱笑了笑,喝了口啤酒。

袁楠将口中的水吐了出去,放好了牙膏牙刷。有时候她自己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就看上了张焱?张焱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出头,和他在一起后自己就再也没穿过高跟鞋了。相貌也是普通人的模样,丢进人群中瞪大眼睛才找得到,身材也是普通的小身板,总结来说,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但是就是特别会照顾人,无论是第一次擦桌子还是现在同居,张焱都无微不至,袁楠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于是,自己就栽了。

袁楠忽然感觉到喉咙深处被塞了一根干燥的棉签,不停地对着自己的舌根猛戳着,清口水像暴雨后的河流,猛地开始泛滥。她上前几步对着有着黄渍的蹲坑,开始干呕。酸水不断地从胃倒流上来,袁楠只吐得出几把口水,眼泪顺着眼角渗透出来,变成一颗颗水珠子流淌而下。

缓了半晌后,袁楠才直起身子,将口中的脏水呸了出去,用自来水漱了漱口。不能再等了,袁楠摇摇晃晃地到床上坐着,究竟是什么结果,今天就能知道了。

袁楠站起身来,双膝跪在地板上,将手伸向床下,左右摸了几下后,抓住了一个小纸盒子,从床底下抽了出来。小盒子还没有拆,上面贴着快递单,写着袁楠的名字和电话,以及自己厂的地址。她吸了一口气,用剪刀轻轻地拆开了盒子。

盒子里面是两个粉红色的药盒,是两盒验孕棒

袁楠也不想到这个地步,但是自己月经已经延迟了两周了,最近甚至开始呕吐和反胃,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让她想到最坏的结果。最开始还是不以为然的,但是越到后面她就越焦躁。她不敢去药店,怕被知道了说闲话,只能自己在网上看,在反复询问了店家是否是保密发货后,最后才挑了个九元九包邮的两根验孕棒。

今天张焱不在家,是自己试试的好时机。如果是自己想多了,那自然是好的。如果是真的,袁楠拆包装盒的手犹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尿杯,滴管和验孕棒,袁楠检查好后走向厕所。这条几步就能走完的路仿佛走了几个小时,袁楠感觉自己就像被一竿子打飞的高尔夫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飞向何方,究竟是落入洞中,还是飞入废湖中。其实就连高尔夫球这种东西,都是袁楠小时候看猫和老鼠看到的,那集特别好笑,她现在都记得自己当时被逗笑,像自己家咯咯叫的母鸡一样。

袁楠脱了裤子,撅着屁股,眯着眼睛看着自己是否对准了尿杯,反复确认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撒尿,结果一开头就刹不住了。晨尿总是威壮无比,这尿杯本就只是薄薄的小杯子,一下被尿液冲得挪了位置。金黄的尿液顺着地板滑向蹲坑,在地板上尤为显眼。

接着便是用滴管将尿液滴在检测区了。袁楠感觉自己手开始颤抖,以至于滴撒了几滴在台子上。厕所中充满着尿骚味,但是袁楠却丝毫不觉得异样,她开始浑身冒汗,额头都渗透出了汗珠,尿骚味似乎顺着她的体温开始蒸发,变得愈加浓厚。

袁楠不敢看了,便飞速地跑了出去,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小时候弹弓上的石子,被命运弹射了出去,一切都不为自己掌控,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小时自己就被甩在了爷爷奶奶家,而爷爷奶奶在自己初中的时候去世了,过后父母没有来接她。她只能辍学然后出去打工。她干过很多活,洗碗、服务员以及串花,什么都试过。最后在她十八岁那年,她父母联系她了。

五分钟到了,袁楠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吐了出来,她感受到心被这口气托了起来,又顺着气体从嘴巴的溢出,坠了下去。心跳如同暴雨时砸下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响在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连自己的耳膜也开始一股一股地发震。袁楠终于来到了厕所。

她曾经听说过一场车祸,是一个老人过马路时被飞驰而来的货车碾压了过去。虽然袁楠路过的时候老人已经不见了,但是那一瘫血却刺啦啦地跳入眼帘。据人们说老人身体都散块了,脑浆都被碾了出来,血流了一地,淌满了斑马线。验孕棒上刺啦啦的两条杠化身成了那沁满血的斑马线,变成铁棒插进了自己的大脑之中,袁楠张了张嘴,感觉声音从耳朵出来,自己在用嘴巴呼吸,而鼻子却听见了自己停不下的心跳声。

完了,真的完了。袁楠觉得那根验孕棒变成小时候爷爷手中实心的木棒,乱七八糟地打在身体的每个地方,皮肤由红变青,最后再泛着紫,一按下去就火辣辣的疼。她很想哭,却被呵斥着不准哭,于是就憋着一抽一抽的哭声,眼泪流淌在脸上,流淌在血液之中,然后呜咽声被自己吞下,顺着喉道进入胃中,最后又化为眼泪,化为青紫浮现在躯壳之上。

怎么办?她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怎么办?她才二十出头,就这么怀孕了,怎么办?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蠢,为什么要听张焱的屁话,说什么不舒服、安全期、就这样、没问题,现在整出人命了,怎么办?会不会那个验孕棒出问题了,没测准?自己压根就没有怀孕?袁楠一下又振奋了起来,但是如果还是两条杠怎么办?

袁楠晃荡着回到床边,瘫坐了下去。她看着棉被上的白圈,却想起了以前老家的鸡蛋,也是如此的圆圆润润。麦黄色的蛋壳里面晃荡着鸡的受精卵,还没出生就被水煮吃掉了。而自己肚子里的小受精卵,会是什么结局呢?也会被吃掉吗?眼泪打在自己的睡裤上,画成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最后占据了大腿整个裤面。脸庞水盈盈的,化身成了女人本应该的模样,鼻子也渐渐呼吸不上来,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去,然后化为一滩水融入这张布满白圈的床单之中。

和张焱同居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袁楠自己出钱住在厂里提供的宿舍中,而张焱的厂里提供着厂外的免费宿舍。那栋楼有六楼高,每个小房间也就指甲盖大小,但是耐不住地段好,下楼就是小餐馆,走几分钟就到了大街,不过一会儿就是厂区了。

袁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那是个周末。她跟着张焱爬了三楼,入眼便是长长的走廊,地上的瓷砖灰扑扑的,仔细一看,原来是各种暗色调的小色块杂糅在一起。这种瓷砖不管打没打扫,看上去都脏兮兮的,像个穿着破烂衣裳的流浪汉。走到318后,张焱拿出钥匙,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了门。

她感觉自己进了个小集装箱。入门就是卧室,可以直直地看到阳台。右边是木柜子和电视机,右上边的墙角摆着一米五大小的床,上面的被子叠得软塌塌的,被单像海波般一起一伏,看得出是慌乱整理的。左边的墙边摆了电饭煲和电磁炉,锅和碗碟都放在一个柜子上,墙边还叠了几张高塑料凳。阳台很小,洗手槽占了一半的位置,剩下的地方只够两个人挤在一起,厕所也和阳台差不多大小。阳台和外面用如蜘蛛腿般的铁栏杆隔着,看上去这个房子就像是被蜘蛛环在腹下。

那天张焱压着她,在她耳边说了不知道多少甜言蜜语,小心肝小宝贝,求求你了,我们迟早都要结婚的,早一点和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呢,求求你了。袁楠就在这个如同猪圈的小地方,半推半就献出了第一次。没过多久,袁楠就搬过来和张焱住在一起了。

袁楠又去测了一次,还是同样的两条杠。她手里紧紧地握着这两根验孕棒,飘荡着将残局收拾好。从起床到现在十一点多了,她一口饭一口水都没有吃。她只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蜘蛛的腹中,再也逃不掉了。收拾好后,她睡倒在床上,将脑袋闷在被窝之中,背靠着墙蜷缩着身子。平坦的棉被鼓出一大坨,就像是肿胀的肿瘤,张牙舞爪地宣誓着它的存在。就在肿瘤的一起一伏中,袁楠睡着了。

袁楠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耳朵里。她挣扎起来,却发现自己在老家的床上。这个家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由泥土和竹板和成的一个土房,爷爷奶奶生活在此,她也生活在此。她在这里从小长到大,直到被送往中专学校。但现在老家已经被推平了,就连附近的山,为了建设城镇都挖掉了好几座。房子没了,爷爷奶奶的坟,也和其他因为被推掉山的老人一样,搬到遥远的其他山头了。

袁楠坐起身子,脑袋往左边微微一抖,哗啦啦就掉出一堆蟑螂卵。一节小拇指大小的咖啡色蟑螂卵,密密麻麻地散落在棉被之上,袁楠也不知道这蟑螂是如何爬进了自己的脑袋,给自己播种了如此多的生命。仔细一看,甚至一些蟑螂卵还冒出了些裂缝,露出如同石榴般密集的小蟑螂。

就算人类灭绝了,蟑螂也不会灭绝吧。袁楠看见小蟑螂从卵里爬了出来,爬上自己的手臂,爬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据说雌蟑螂只要交配了一次,就可以自己产卵,剩下的一辈子都是无法停息的生育工具。袁楠落下泪来,她感受到自己长出了其余的手脚,触角也在自己的头上钻了出来,她变成了这其中的一员,听见了小蟑螂热切地呼唤着她“妈妈”。

“妈妈!”

袁楠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仍在屋子之中。拿起手机一看,下午两点了,自己已经睡了三个小时。她从床上爬了起来,烧了点开水,泡了包方便面,对付着解决了中午饭。

接下来的下午,她都在想着如何和张焱谈这件事。手中的两根验孕棒红艳艳地提醒着事实,他是孩子的父亲,有权利知道这个结果,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

如果要孩子的话,那就要安排结婚了。自己不可能就这么不结婚就生下孩子,这样的话孩子连户口都不知道该怎么上。可是张焱到现在都没有和他妈妈说过两人在同居的事,更别说现在忽然冒出个孩子。她有次听到张焱说漏嘴了,他母亲更希望张焱找个自己镇上吃国饭的姑娘,最好是从来没耍过男人的老师。一是干净,二来还可以照顾老人小孩。可自己就是一个初中辍学的人,怎么会被他妈妈看上呢?

不要孩子的话,那就只能去打胎了,但是打胎的钱从哪里来?

自己的钱有三分之二都寄去给家里开销了,自己手头的钱每月开销用下来,已经所剩无几了。开通的银行卡更像是一种摆设,自己从来没有往里面存过多少钱。就算有点钱,家里的弟弟一出点毛病,她就放心不下然后打钱。每到寒暑假,她又要寄钱回去给弟弟报补习班,画画音乐跳舞什么都有。因为这是自己的弟弟,自己唯一的直系血亲,以后自己三四十岁了,小15岁的弟弟正值青春年少,多少能够帮上自己的忙,父母陪不了自己一辈子,但是弟弟有可能。因为自己和弟弟,永远是一家人。

有时候袁楠在夜里也在思考,弟弟三岁的时候自己出去打工,现在他五岁,不知道还能否记得他还有个姐姐在外面努力地疼爱着他。也许是记不得吧,袁楠笑了笑。自己生下来就是付出的命,就是那老家的土狗,只要给些疼爱便摇晃着尾巴义无反顾。

人头大的挂钟挂在墙上,时针的利剑慢慢行走着,切割着所剩无几的时间,袁楠背靠着墙,将腿屈起,脸埋在双腿之中。时钟的嘀嗒声,一声声地敲打在自己的心尖,让她颤抖不已。她看见自己身下的浅蓝色被单,想起了无数个夜晚在这上面恋爱的时候。他亲吻着她的双唇,爱抚诉说着他的爱意,他的温柔变成一滩水酥软了她的全身,他的粗暴变成一把火燃烧了她的身体 他的子孙在自己温暖的身体畅游着,也许就是这时,冲进了自己的卵子之中。

生命是如此的神奇,她愣愣地想着。被血染红的斑马线又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上面是她抱着自己的弟弟在过马路,脚下起伏着血肉模糊的老人尸体,自己踏着这血肉,一步一步走到马路对面,那里似乎有个襁褓,但是却模糊看不清楚。

她放下腿,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隔着睡衣,她似乎感受到了有个小生命在搏动,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吞下苹果的种子,摸着肚子似乎能感受到苹果树的生长,自己肚中这个受精卵也会冲破限制,结出累累硕果吗?袁楠觉得自己好累,她的人生是流淌在地上的黑色废油,是一片狼藉的剩菜,地沟油还会被重新利用,剩菜还能够加热再吃,但是自己呢?

这间屋子的方向背光,她只能看见阳台外的影子渐渐倾斜,最终吞噬了阳台,夜晚快来了,张焱快要下班了。她无端开始发慌,整个心都随着门外的声音晃晃悠悠。她死死地盯住门的位置,听见钥匙在摩擦着塞进孔中,然后啪的一声转动。张焱穿着尘灰色的厂服,浅蓝色的牛仔裤进来了。

张焱看着床上的袁楠不知所措,连忙脱掉鞋爬上床来到她的身边,抓住她汗淋淋的右手。

怎么了?

没事你说你哭什么啊?明明今天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袁楠摇了摇头,眼泪却掉的更凶了,就像是破碎的玻璃扎进自己的眼球之中,鲜血化成水流淌而出。张焱看着袁楠哭肿得双眼,却无端想起了自己被离婚的母亲的眼睛,也是如此的布满血丝,充满憔悴。

男人都是狗东西,但是只有我们焱焱不一样,焱焱以后要挣大钱,讨一个勤快懂事还干净的媳妇。那些浓妆艳抹的狐狸精、随便上男人床的女人都是被男人玩烂了的,这些女人什么床都爬,就是为了要我们这些黄脸婆的命。我们焱焱一定不要娶这样的媳妇,你是最棒的,值得最好的,我的乖儿子。

好了,是我刚刚语气不对。你快说吧楠楠。我妈说过,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我们一起解决。你快说啊,别光哭,说出来就好了,你说呀。

袁楠听见张焱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但当两条沾满血的斑马线也砸进他的脑袋之中,他也会如此的温柔吗?会不会变成爷爷的模样用实心木棍打着自己?会不会变成奶奶的声音用尖锐的语气讽刺着自己?袁楠不知道,她的话全都化为眼泪从眼睛落下,掉在睡衣上成为一种神秘的暗号。

袁楠将紧紧握住的左手张开,递在了张焱的眼前。两条红杠的验孕棒狠狠地捶打进脑袋之中,大脑就像气球一样,崩的一声就爆炸了。

袁楠看见张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看见张焱伸出颤抖的手拿走自己手里的验孕棒,呆呆地看了几分钟才开口。

确定吗?

袁楠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张焱从床上蹦起,不断地来回在床和墙壁的小小过道中走动,啪嗒的拖鞋声在两个人的沉默中变得更加焦躁。

你确定吗?你是今天测的吗?你多久没来月经了?你为什么自己藏着捏着怎么不和我说,今天才拿给我看?

袁楠怂着肩,缩着脖子一句都没敢说出来,缩得如同一个肉团的袁楠无端地刺激到张焱的神经,张焱伸手扯住袁楠的睡衣,将她从墙角拖了过来。

尖叫,反抗,哭泣,袁楠伸手护住自己的脑袋,头发和眼泪一起粘在了脸上,她感受到自己的呼吸打在自己眼前的手肘,如同牛喘气一般凶猛。张焱高高举起的手掌迟迟没有下来。

你知道了多久?

今天早上……我才测出来的。

是我的吗?

是……

前个月没带套的那次?

应该是。

妈的,张焱低声咒骂。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除了路灯的光从蜘蛛腿中透进阳台,便是全然的黑暗了。张焱已经没有来回走动了,而是坐在了塑料凳上,死盯着地上的瓷砖。

打掉。

袁楠猛地抬头看向张焱,但她却说不出任何指责的话。她感觉自己的肚子中的小东西似乎想要冲出肚皮,然后狠狠地殴打这个所谓的爸爸。曾经无数次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睛,现在却充满着怀疑。自己的悲伤被愤怒淹没,然后自己变成小船在这海中沉浮。

你确定吗?袁楠咬着牙憋出这四个字,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游荡。

我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你也是知道的。我的钱都放在我妈那里,如果我忽然拿一大笔钱她肯定要怀疑。况且,这小孩……张焱忽然停了下来,然后笑了一笑。他似乎没有听见袁楠的话,还没说完就忽然站起身来,我去打电话和我妈商量一下,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出去歇一夜。

一分钟不到,铁门哐的一声,被关上了。

袁楠被这一声下的一抖擞,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感觉到张焱没有走,而是悄悄地来到了自己的肚子中,在母亲的小小子宫中蜷缩着,在羊水温暖的温度中浸泡着,他回到了他最初的起点,那便是母亲,那也是自己。

袁楠也想给自己的家里人打电话,但是却连拿手机的勇气都没有。自己最爱的爷爷奶奶已经躺在了黄土之下,棺材之中。她想起爷爷的棍棒如同雨点一般打了下来,自己的血液像河水一样流淌着,奶奶的辱骂声穿破她的耳膜,然后浑身带刺的在她的脑海四处冲撞,即使如此,她也深爱着自己的爷爷奶奶,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孩,不能让自己的爷爷奶奶在村里抬起头来。

可是爷爷奶奶还没有看见孙子,就双双死去了。爷爷是雨后背柴的时候脚滑,摔下去的时候脑袋刚好撞在大树上,等人们找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半年后奶奶心脏病突发,来不及吃药就永远的倒了下去。奶奶去世的时候,袁楠还在田里打谷子,她刚好抬头看了看天,正值夕阳,太阳缓慢地奔跑着,马上就要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了。

她想随着自己的爷爷奶奶,一同被埋进黄土之中。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是男孩,爷爷奶奶那无法说出的爱,就会表达出来,她知道爷爷奶奶是爱自己的,只是因为自己的性别而无法表达,因为她才是最了解爷爷奶奶的人。在黄泉路中没有自己陪伴的爷爷奶奶,会不会寂寞呢?

终于,自己的弟弟出生了,爷爷奶奶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

弟弟,弟弟,弟弟,袁楠摸着自己的肚子,嘴中喃喃自语。黑暗爬上了天空,爬进了房间,爬到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看见自己溜进了一个全是瓷碗的厨房,浑身上下的热血促使着她伸手拿起了瓷碗,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狠狠地往地板砸去。瓷碗冲刺后被地板打破,化为碎片和粉末。碎片如雨点一般密集,如冰雹一般凶猛,砸得地上都出现了坑。地面被白茫茫的瓷碗碎片所覆盖,她感觉浑身的热血从头顶喷泄而出,她忍不住站在这瓷海中狂笑,笑弯了腰,笑蹲了身子。

瓷碗反射的光渐渐明亮起来,亮得她眼睛发疼,她睁开眼来,原来不过是天亮了。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解屏一看,一只柴犬对她笑眯眯的,很是可爱。以前小时候老家是养过土狗的,结果有天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许是给卖狗肉的人给抓了杀掉了,她就坐在门口等啊等,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她看见手机上显示着九点了,右上角已经电量已经开始泛红,只有百分之九的电了。

昨天的事在她心中,感觉已经成为了梦境,只有那肿得出奇的脸和眼睛给了她答复。她感觉自己只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脸,就能够挤出水来。没等她尝试,急促的电话铃便响来了,是张焱的电话。

她愣了十秒钟,才滑到绿色的电话圈接通了电话。

“昨天我和我妈打电话商量了。”张焱那边的语气和昨天完全不同,现在的语气充满着自信,“你要不然自己打掉,要不然生下来也行,反正也与我无关。我妈说你这孩子指不定是谁的。”

袁楠盯着脏兮兮的被单,没有开口。她想到了梦里的鼻涕虫,现在是不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攀爬着,自己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也一甩手发现不过是梦一场?

“你不好意思反驳?看来我妈说的话的确是对的,像你这种随随便便就和男人睡觉的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你是不是看着我是个老实人就想来骗我的钱啊,想得倒美,我妈见你这样的女人见多了。”

就是这个脏兮兮的被单上,自己献上了第一次,但是很奇怪,她并没有流血。那天的张焱骂着脏话发了狠的折腾她,但是为什么啊,自己明明是第一次却没有流血,是不是自己在梦里脏了身子?

“那天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明明你说你是第一次却没有流血,肯定是有什么瞒着我的,你当我是这么好骗?你说说,你到底睡了多少个男人,然后找我来接盘。”

梦里的蟑螂卵里爬出一只又一只的小蟑螂,然后隐藏在每一个角落,甚至有些爬进了床里,爬进了血液里。

“我肯定不会和你这种女的结婚的,随随便便和男的就睡觉,然后又不知道在哪里鬼混怀了个孽种。我妈更不会同意你进我的家门,简直就是侮辱了我们家的血。”

瓷碗刺破了风,碎成碎片躺下。她光着脚在这碎片上走着,殷红的血液融入到雪白的瓷碗之中,化为了奶奶死去时的那一抹霞光。

“钱你也别妄想了,别想着我能给别人的孩子出钱。今天之内自己把东西收完,然后滚出我的房子,如果你要是敢对我房子做点什么,我就敢对你做点什么!”

“好。”她回答道。

“我妈说你自己好自……”电话忽然就没声了,袁楠将手机拿到眼前,原来是没电关机了。

如果现在自己的一半能死去就好了,袁楠放下电话愣愣地想着。这样便可以来到阴曹地府投胎转世,再投到自己的肚子中成为男孩。等长大后再与自己结婚,生儿育女,像那个不断的产卵的蟑螂一般,让自己的孩童奔跑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她是自己的母亲,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的孩子。

电话说的是今天离开就行,那再休息一下吧,袁楠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她看见了死去的爷爷奶奶对着她微笑,笑着笑着就消失了,坠入了自己的肚子中。她看到太阳渐渐爬上正中央,暖洋洋地从自己的下体铺洒而下。她蹭的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只看见自己屁股所在处的棉被一片月经的红艳,就像是第一次该留的那滩血迹一样。

她笑了,眼泪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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