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鞋子破了预示着什么,梦见鞋子破了

开杏和往常一样,与女伴们一起,坐在高高的谷草堆旁纳鞋底。女伴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又说又笑。只有开杏不言不语,低头纳鞋。她将又细又白的麻线在黄蜡上拉过,以便麻线在穿引的过程中更顺溜一些,然后一针一线在鞋底上穿去穿来。那银白色、又细又长的钢针可不是万能的,它要将麻绳牵过厚厚的、白白的千层布,还得需要略粗略长的锥子的引导,需要厚厚的铜顶针的暗劲。这种毛布底鞋子,做工很复杂,需要时间、精力,还需要眼到手到。而这样的手艺,开杏和小伙伴早已驾轻就熟,她们在农忙的时候,和家里人一样下田劳动,农闲的时候,就让妈给她们准备了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布料,做出各种各样的布鞋。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会让一个在外奔波的人,劳累消减,会让一个想家的人,内心平静。

开杏表面心无旁骛,内心却慌乱之极。因为她的眼前,那个叫做胡笙的教书先生,在她的眼前浮现了,还笑了一下。胡笙一笑,开杏就脸热心跳,手足无措。

啊呀!开杏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她的手给钢针狠狠地刺了进去,红玛瑙一样的血珠冒了出来。

女伴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都知道不专心做鞋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一个个都拿她开起玩笑来:

开杏,三心二意了咯?是有心事了?

开杏,那个胡先生回村了,我今天倒是看到的。

开杏,刚长大的小崽崽,是想男人吧!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开杏佯怒,内心却是春风拂过的快乐。她放下手里的鞋,拾起一把谷草就往女伴们头上打去。

这些少女可是村庄里最机灵的一群獐子,她们一个个跳起来,和开杏又打又闹。

家家炊烟升起,屋里的柴火点燃。女伴们开始收工,准备回家做饭。

小心啊!被河对面的人抢去做媳妇,我们可找不回你了!有女伴哂笑道。

河对面的人不要我,要你呢,你屁股大,腰粗!好生娃!开杏回了她一句。

杨树村与对面的山寨有一河之隔,这河叫金河,是金沙江的上游。河对面的人指的是那里的夷人,那些人不懂汉话,个性迥异,杨树村人把那些人称作河对面的人,用来吓人的话就是:小心让河对面的人抢去做媳妇啊!

女伴们纷纷离开。开杏站了起来,但她还没有回家的意思,她朝女伴们笑笑,将手伸起嘴里咂了咂,口水止痛,很快被刺的手指就不疼了。她坐下来狠狠地往千层布上锥了一锥,继续穿针引线。要知道,她手里的这双鞋,很快就可以完成。要知道,她手里的这双鞋,是要送给一个人的。

这个人就是刚才女伴们说的胡笙,村子里的小伙子,在县城里教书。

傍晚的阳光从西边斜照了下来,阳光沾了秋意,色彩桔红,柔软温暖,开杏的脸给它一照,要多美有多美。

开杏正专心纳鞋,她没有理会那可爱的阳光。

一根稻草芯从后面慢慢探了过来,撩在她白嫩的脖颈上。以为是只小虫,开杏伸手拂了一下。

那根稻草芯缩了回去,开杏继续纳鞋,那根稻草芯又伸了过来,又在她脖颈上挠了一下。

开杏生气了,猛地一把拍去。

不想那一拍却拍在一个人的手上,那手乘机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开杏猛回头,跌入眼里的居然就是胡笙。这个坏人,既在开杏的意料之外,又在开杏的意料之中。胡笙趁机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开杏生气了,手里的锥子猛地锥了过去。胡笙啊了一声,连忙将她放开。

胡笙:开杏!

开杏:可不能这样的,你到城里去,就学会这个?

胡笙:开杏,你可冤枉我了,我是想你……

开杏:我知道,我也是想你……

胡笙再一次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可是日思夜想……

开杏:小心我的锥子!

胡笙:为了你,再锥一次我也不怕。

开杏手里的锥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谷草堆散发出的香味弥盖了一切。

开杏:哥,不要!不要!到了那一天,我什么都给你。

都给?

都给!这双鞋子,是我给你专门做的,现在快做完,到时你就可以穿了!

胡笙想象着自己的脚伸进那柔软舒适的鞋子时的感觉,显得幸福而又急不可耐:可我等不得了!

等不得也要等。开杏可不像他那样容易冲动:小心,村里人看到,脸往哪里搁呀!再说了,迟早……迟早不都是你的吗?

开杏推开他,将鞋往他的脚边比试了一下,大小还正合适。

太阳就要落山,胡笙不得不将内心如火的激情扼制,依依不舍地离开。从杨树村到城里,还要经过一个叫做老鸹崖的地方,那个地方是个关隘,两边山石高耸,中间峡谷深深,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过,此地豺狼多,野狗多,鬼魂多。胡笙是男人,什么都不怕。但开杏怕,开杏为他担心,反复地催促,他就不得不在这样一个黄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自己的心上人。

最后一抹阳光落在西边的云彩上,开杏还坐在草堆旁,专心致志地做鞋。可她不知道,危险潜藏在暗处,她的命运在这里转拐。

今天对于乌铁来说,原本并不是个好日子。他从凉山渡过金河,来到乌蒙,再从乌蒙城穿过长长的老鸹崖山谷,来到杨树村,他打算就此南下,去昆明找个差事,听说昆明的什么首领,是个夷人。几年前,红军经过凉山时,作为孤儿的乌铁,本来说好和他们一起去的,可一场惨烈的战斗后,红军就无影无踪。乌铁到处流浪,一边找红军,一边找钱,一晃就几年过去,红军没找到,钱倒是有了一褡裢……现在,胯下的马已疲惫不堪,满身大汗,马的鼻孔大张,头颅不再高举,蹄子提起来慢,放下去快了许多。乌铁用脚跟踢了几下马肚,拉紧缰绳,那马并不听他指挥,依然气喘吁吁、四肢疲软。这时,他才发觉,这匹陪他征战金河两岸的朋友真的是气衰力竭了。

穿过密密的白杨树林,前边有个村庄,村庄旁正好有些谷草堆。谷草的香味不可拒绝地钻进这匹累、饿了一天的马的鼻孔。马受不了,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马咀嚼谷草的动作,真的是狼吞虎咽。

乌铁朝四周看了看,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这里静悄悄的,连一片树叶落下都能听到。没有一个人,敢情人们都回家了,没有人来干涉乌铁和他的马。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马喜欢吃就让它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饱了好上路。如果被人发现,给他点钱就是。

他现在是要通过这里,走五尺古道,往中原,路程越远越好,他的梦想需要在那样的地方去实现。一个夷人的未来,决不是一辈子守在山寨,也不是一辈子流浪金河,而是……而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想走出去,看看山外到底有什么。

山外的好东西很多,他还没有完全走出大山,他就感觉到了。

转过几个谷草堆,他发现了这里还有更好的东西。

那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

这个女孩子正在纳鞋子,她背着他,迎着夕阳,挥动着手臂,在洁白的布底上穿针引线。夕阳的光影落在她的头发上,头发就有了黄金一样的感觉,朦胧而华贵。他看到了她洁白的耳廓,甚至是她长长的睫毛,丰满胸脯的侧影,他还看到她在鞋底上飞针走线的纤纤玉指,摄人心魄。乌铁内心活了起来,血液的流速度变快,他面红耳热,手足无措,内心的野性一下子钻了出来,他伸起双手,握在一起,哈了哈气,再搓揉两把。乌铁一步下马,轻轻走了过去。

开杏浑然不觉。开杏正一针一线地做着手里的活。虽然胡笙已经走远,可开杏感觉到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她还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还感觉到他那如火一般热烈的眼神。读书人就是不一样,文质彬彬,有礼有节,关键时候像个娃娃,听话,依说,开杏说什么他都听,这让开杏有一种小小的满足。这样的男人靠得住,也管得住,以后成了家,肯定和睦美满,相爱百年。

这女孩想些啥,乌铁肯定不知道。眼下她手里的东西,勾起了他年少生活的各种回忆。现在,女孩就在他的面前,他伸出手,去蒙她的眼睛。

开杏眼睛被蒙住,她内心的喜悦再一次如潮水般涌来。她停下手里的活:胡笙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叫哥,乌铁感觉好笑。他忍不住说:我……

声音一出,开杏感觉有些不对。她睁开眼睛,回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看到的不是心爱的人那多情的眼睛,而是一张陌生的、粗糙的脸。她吓得魂飞魄散:来人……

开杏还没有叫出第二声,乌铁就将她的嘴蒙住。乌铁知道,如果村里的人将他捉住,他就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用不了一袋烟工夫,他就会变成一堆肉泥。兵慌马乱的岁月,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他要逃走,可这女孩怎么办?他一时兴起,掏出一块手巾,将她的嘴塞住,在她还来不及有任何反抗的一瞬间,就将她抱起,扔在肩上。

嘘——!他一边奔跑,一边吹起呼唤马儿的紧急口哨。

此时的枣红马已经吃饱,肚饱力足的马听到主人的命令,四脚腾空,冲了过来,在乌铁的面前打了个旋,停住,一矮身子,乌铁一步跨上,枣红马站起,铁蹄雨点一样落在小路上。

瞬间,他们穿过白杨树林,消失在村庄后面的山路上,后面只留下一团尘雾。

开杏被吓昏了。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她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山峦,密密麻麻的树林,还有高高矮矮、松松散散的茅草房。她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抖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说不出话来,嘴里好像是给什么塞得紧紧的,她自己则被一张又厚又硬的羊毛毡子紧紧裹住,背梁骨紧紧靠在一个喘着粗气的人的胸膛上。

她终于明白,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被这个男人抢走了。河对面的人来汉人地区抢人,传说中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想不到的是,以往听说的事,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杨树村肯定会乱得一团糟。自己深夜不归,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眼下,爹妈、兄弟姐妹和村里的父老乡亲一定都在举着火把,把全村的所有房前屋后、谷草堆、白杨树林、水沟、山谷全都找个遍,然后逐一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估计会是两个:有可能跟着胡笙走了;也有可能被河对面的人抢走。如果是跟着胡笙走了,那开杏应该是没有这个必要的,因为他们相爱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也是家里默认的事,他们最终成亲,也是迟早的事。他们要真做出这样的事,只能是有什么隐情而急不可耐了,那真是丢人现眼的事。但要真是被河对面的人抢走,那才是最可怕的事儿!此前,每每谁家的女儿被河对岸的人抢走,村里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妇女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呼天抢地。男人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咬着牙发誓非报此仇。但大伙都清楚,这样的事发生了也就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的,即使找到线索,有了人证物证,金河对岸也不是谁能轻易过去的,也不是谁就能随便制服了的。

杨树村和凉山夷人聚集区有金河一隔,金河就是金沙江的上游,两岸山势陡峭,峡谷纵横,河流汹涌,险象环生,悬崖峭壁上时时有滚石落下,杂草丛林里时时有狼虎出没,一般人看到那场景就会两腿弹琴、头昏眼花,倒吸冷气,谈到那地方就会摇头侧目、心有余悸。只有长年生活在岸边的人们,才知道哪里可以过往,什么时候可以过往。这些年来,整个杨树村里,没少给那些人抢走的人。女人被抢去做娃子,男人被抢去干重活,孩子被抢去换银子。政府不管,也管不了;村民也早有警觉,会自己设防,准备枪支、修筑防御工事。可抢人的强盗在暗处,杨树村人在明处,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啊!

开杏开始挣扎,猛甩头,猛动手,猛蹬脚,努力用嘴去撕咬。可她的嘴塞住,手脚被捆住,她的反抗毫无意义。不过那个骑马的人说话了:别动!很快就到了!

那匹枣红马停了下来。她像捆柴禾一样被扔在地上。接着,就有人来将羊毛毡子解开,将她抱进屋子,往角落里放。然后就听到抱她的男人粗声大气地说着话,另一个女的在小声接话。那些地方话,她一句也听不懂,只是感觉到说话的这个男人的无比兴奋。

屋里一片漆黑,角落里的锅庄里尚有一丝火光。男人从屋外抱了一捆柴禾,扔进火塘,他鼓起腮帮吹了两口,火塘里火焰腾空,屋里渐渐清晰。

事实上不等开杏看清楚屋里,乌铁早就将她看清楚了。乌铁目不转晴地看着她,满脸惊喜。乌铁昨天傍晚抢到她,一直到此前的大半夜里,一直在山路上、峡谷里、金河两岸奔逃。他根本就来不及认真看一看怀里这个女孩子的样子,就只顾奔逃。现在,他看清了,这女孩子,她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马樱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眼睛尽管已经哭得又红又肿,却又大又亮,小小的鼻子又长又干净,像是一段葱白,那嘴唇,虽然已被咬破,血迹斑斑,但却看得出,此前一定是樱桃小口。而那胸脯,鼓鼓的,胀胀的,还在生着气,不停地随着粗气起伏着。

让乌铁意外的是,这个女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她昨天傍晚做的那只布鞋。乌铁一阵激动,他满心欢喜,内心如秤砣落地,看来这鞋他是穿定的了。

跟了我吧!跟着我,我给你金子,给你银子,给你一个山寨也行!

你做梦吧!你这个强盗!你这个野蛮子!开杏举起手里的鞋子,就朝他头上砸来。

乌铁伸出铁杵一样的手,轻轻接住:嘿,打是亲骂是爱,你简直就像只小鹿一样可爱!便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衣服剥开……

天亮前的那一折腾,让她痛不欲生,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都让这个无耻的男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乌铁这个刚硬的男人,尽管劳累了一天,却还生猛得怕人,他不断地亲吻她,不断地进入她,汗水大滴大滴地掉在她白皙的身体上。她努力地不配合,努力地将头扭开,将身子扭开,是他把她的头又扭了过来,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她的泪水出来,他给她舔干,她的汗水出来,他给她擦干。他喘着气,对她说:你跟了我吧!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你跟了我吧,我有很多的银子,我都给你!我这个家,都是你的!

呸!她将一口口水吐在他的脸上。

他笑:你吐的样子好迷人,你的樱桃小口……

开杏涉事未深,不懂情爱,就是和心爱的胡笙,最多也就是拉拉手,连亲嘴也只是轻轻触及一下,便马上打住,爱的底线和未婚的原则被羞怯的他们坚守得牢不可破。胡笙每一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主动地对她说,我要是有出格的地方,你可要提醒呀!而她也是,还没有等胡笙出格,早就将隔离带划出:不行啊!请你注意了……而眼下这个男人,真是可恶之极,只一会儿,就将他们坚守多年的防线,轻而易举地攻破。她打他,她撕他,她掐他,她恨不得将他绞成碎片,踩成肉泥,嚼成肉浆。事实上,她一样也做不到。

火塘里的柴火渐渐熄灭,乌铁嗷嗷长叫了一声,喘着气倒在一边:这下,我死了都满足了!

不是乌铁死了,是她开杏死了。开杏手脚瘫软,缩在那张羊毛毡子上,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杏醒来,透过从土墙隙里穿过来的光线,她看出自己是躺在一堆荞麦草上,身上盖着一床黄而发黑的擦尔瓦,这让她一下子想起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开杏坐了起来,她将额前散乱的头发理到耳际。一夜之间,人就变了;一夜之间,梦就破灭了;一夜之间,这个世道就变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命就这么差,偶然间就走到这样的一步。要是昨天不去那该死的谷草堆旁做针线活,要是自己和村里的女伴们一起回家,或者她别把自己管得太严,当时就给了胡笙,多好……

现在,很多假设都已毫无意义,她感觉到全身被折腾后的酸软,感觉到自己下体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最美好、最神秘的地方,也是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她试了试,手还能动,腿还勉强能伸。她试着爬了起来,虽然有些踉跄,但比想象还好一点。

她决定出逃。

这个屋子有一个窗,外面几根手臂粗的圆木挡住。她推了推,又拉了拉,圆木纹丝不动,房顶上盖的是草,肯定是不行的。门是几块破木板搭成,她拉了一下,门上一根铁链拴住,发出哐啷的声响。一条凶猛的狗蹿了过来,昂首怒目、龇牙咧嘴地看着她。她一时懵了。

从太阳光的热量来揣摸,现在大约是中午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端着一个碗走过来,将门打开,溜了进来。她将手里的碗递给她。开杏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下,是一砣肉和两个连皮煮熟的洋芋

她闭上眼睛不动,那女人再一次递了过来:小姑娘,你吃一点啊!

那女人居然会讲汉话,而且讲得那么好,听口音也是乌蒙那一片的人。

开杏怎么能吃,她准备绝食,以死回报。

那女人又说:小姑娘啊,天大地大,命才是最大,保住自己的命,才好给爹妈一个交待。

爹妈?爹妈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爹妈这时候不知道内心是如何的苦痛,要是能捎个信给爹妈,多好啊!

小姑娘,吃吧,吃好了再说……那女人回头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悄悄地说:我也是汉人,姑娘的时候,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就被抢来的,在这里给他们当娃子,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那女人露出一脸的悲戚。开杏看着她一身夷装,一脸疑惑,她疑心这个人是他们派来说服她的。

那女人摘下头上的黑色帕子说,我是汉人。你看我的眉骨就知道了。

河对面的人和汉人的眉骨是不一样,这个开杏懂。

开杏终于开口了:你嫁他们了吗?

那女人说,我没有。不能嫁的。在这里,男人要是娶了汉人,他必死无疑;女人要是嫁给了汉人,也不可能活下来。他们要将我嫁给一个男娃子,我死也不同意,直到现在。

那……你看我是……开杏这下感觉到了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就是要告诉你,要保全好自己。前不久这里有个夷人,在昆明读书,带着一个汉族小姑娘回来,两天后,小两口就被他们家族绑上石头,双双坠湖……

开杏觉得冷,全身发抖。这凉山比杨树村气温低多了!她更加迷茫了。

顺路拣到一个漂亮的汉族姑娘,乌铁激动得浑身打抖,更何况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手巧,她漂亮。她与若干的夷家女人更是不一样。乌铁是个在外闯荡的人,对女人见多了,也知道如何蜕去身上固化的很多不良习气,也知道对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占有。可当他看到稻草堆前坐着的女人手里的那只鞋子时,野性一下子冲了起来。乌铁从小失去妈妈,没有母爱,而爹爹,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他由舅舅领大,打小就赤脚。本来,赤脚也就赤脚了,乌铁也没有少赤脚,寨里的其他人也没少赤脚。几年前,红军刚刚进入凉山时,他给他们领过一段路,一个红军伯伯看他脚走破了,溃烂得怕人,给他穿上一双半旧的军鞋。那可是他第一次穿鞋啊!那鞋穿脚上,舒适感像电流一样传到了他的心尖子上。后来,他在内心里就一直地将能穿上一双鞋,特别是女人做的布鞋,作为自己最大的梦想。

捉到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后,他一路狂奔,以致于马吐白沫,几次跌倒,以至于过金河的溜索时,差点连人带马落入湍急的河流,吓得他全身冒冷汗。回到这个叫做龙头山的山寨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跨进寨门时,因为过度的劳累,他软成了一滩泥。

那个屋子是当年父亲留给母亲,母亲又给他留下的。父亲原本是龙头山的土司,但在他仅两岁的时候,家族里打冤家械斗时被杀,连全尸都没有保留下来。土司之位被叔叔毫不留情地夺去,更为难堪的事情接踵而来。按照家族里的规定,哥哥死后,嫂嫂要嫁给弟弟,称之为转房。可妈妈根本就不愿意,族间的械斗再次发生。冤冤相报,仇杀代代相传,母亲又被杀害。那一年正好红军过金沙江,乌铁听说了这事,俗话说,穷跑腿饿当兵,背时倒灶望衙门,他可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啊!他骑着母亲给的从乌蒙买来的枣红马,帮助红军做了些事,战事再来,红军被围追堵截,军队离散,他没有找到他们。家里有两间房,他交给了他们家的女娃子看管,他与枣红马相依为命,四处漂泊。几年时间里,他看到整个中国战乱频仍,狼烟四起,到处是战争的消息,一方面有些意气风发,一方面又有些垂头丧气。那个时候,他找到了不少钱。有了钱,腰变粗了,便想回家了。他将那些纸币全换成了银子,装在布袋里背回。在乌铁的世界里,银子有重量,银子有光芒,银子高于一切。

不想,在回家的路上,艳福来了。

这个女人给了他无比的幸福,他需要这个女人,不是一回,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第二天一早,他将门关上,用铁链锁了。让他们家的女娃子将门看住,让他给她管好,给她吃的。真好,家里的女娃子在他离家的几年时间里,居然将留下的几块地种着,火塘里的火从未熄灭。她也是早年族里从汉区里抢来的,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她成了他们家里一员,他给她的任务,她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乌铁找到土司,土司正躺地床上抽大烟。那烟味的确是香,让人迷醉。乌铁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土司被他高大结实的身材吓了一跳,撑着瘦削的身子,就去摸枕头边放着的盒子炮。乌铁将两只空空的、蒲团一样的大手一扬:

看看,我手里可是连根铁钉也没有!

土司看清楚了,又慢慢将身子缩回雕有龙凤的烟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呀!

我是乌铁。乌铁说,是你的侄儿。

土司再次吓了一跳:再次去摸枕下的盒子炮。

乌铁说,不用这么紧张,我可不是来报仇的!

土司有些奇怪:你不是来报仇,那你是来干什么?一个没有血性的诺苏,苟且地活着,还不如一只狗!

乌铁说,诺苏更多的是善的一面……我是来向你请求,让我娶一个汉人为妻,我要安安稳稳地生活。你知道,我现在家不家,屋不屋的,独丁丁一个。

土司眨了一下眼睛:玩玩可以……你要娶汉人为妻,可是要想好啊!我们诺苏不是有句话: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当朋友吗?何况你这是……

乌铁:那怎么办?可我已经带回来了,而且……

而且?土司的脸上像是下了霜:果真那样,我们龙头山可是有先例的。

先例?乌铁说,是要让我们坠湖吗?

土司猛抽了一口,将烟雾咽下,再慢慢吐出,然后呆看着那渐去的烟圈:你考虑吧!方式还有多种,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药、上吊、抽筋、滚崖、落井……

乌铁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这是朱提银,乌蒙那边出的……

土司一下子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这样吧,这事儿容我们慢慢商量。

乌铁说:听说日本人快过来了,如果打到这里,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再说吧!土司想抽烟了,口水从嘴角里汪了出来。

乌铁:谢谢了!

乌铁离开院门后,纳莫土司往后面一招手,土司太太出来了。

纳莫土司:你都看到了吗?

土司太太伸手就来拿那两锭银子,满脸堆笑:看到了,看到了,不就是两锭银子吗?你说过今年我的生日,你要送我银子打铸的老鼠呢!

土司太太属鼠,这种要求也不是不可以。

土司: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浅,这个不简单的乌铁,出去了这几年就挣到不少的钱……这一点点,不可能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吧?

土司太太朝他媚笑,给他的烟枪里又加了一颗烟泡:奖励你一下。我知道,你明年可是属牛的。

乌铁回到屋子,见阿卓正在和小姑娘说话。

乌铁说,阿卓,你可是我们家最忠实的娃子,你好好劝劝她,跟着我,日子好过得很。

阿卓:主人,我说了不少话,可我劝不了她,她正寻死呢!

乌铁:寻啥死,凉山的诺苏可从来不让女人吃亏……阿卓,你去打只羊,让我尊贵的女人补补身子。

阿卓离开后,乌铁进了屋子,将那道破门掩上,抱住开杏:从昨夜开始,你就成了我们家的人了,而我乌铁,也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有女人了,我有家了……

乌铁:你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们这里男不能娶汉人,女不能嫁汉人的。不过,风俗嘛,不合适的就应该变一变,先前我已经向土司汇报了,我们,从现在开始,有新的生活了……

乌铁:你不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你这双巧手,就是你居然能做出这么漂亮、这么让我梦想的鞋子……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我从来就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

开杏明白了自己沦落到这一步的原因,她内心里一阵难受,要是自己没有这手就好了,要是自己这手从来就不会做鞋,就不会落到这么悲惨的一步!如果现在有刀,她就把这十个手指头剁掉算了!

开杏手里没有刀,就是一根木棍也没有。她用力将自己的手指掰得变形,她要将这惹祸的手指断掉,除根斩草,不留祸害。可她掰不断,她把手指放进嘴里,试图用牙齿咬断它。

乌铁一把将她的手紧紧攥住:你……

是眼前这个可恶的男人,将她少女的梦幻变得这样的可怖,将她从清纯可爱的女孩子变成一个污浊不堪的女人。她的初夜,变得那样的可怨、可憎,变得那样的令人作呕。她挣脱他,举着双手,张着大口,怒目圆瞪,扑向乌铁。

乌铁手足无措:你,你疯了!

夜很深了,不吃不喝的开杏虚弱得像是根没有筋骨的面条,软软地倒在火塘边的荞麦草堆上。乌铁不忍再伤害她,靠着墙脚睡着了。

半夜时分,乌铁被低低的叫声惊醒。睁开眼睛一看,是阿卓在旁边焦急地叫着他。他一翻身起来:怎么了?阿卓?

阿卓满脸焦虑:我夜里起来喂马,看到很多人都往土司家里奔,他们都拿刀拿枪的,还有的提着麻绳。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就躲在他们身后听。原来,主人你娶了汉人为妻,引起了土司的不满,他们要将你俩抓去填井呢!

填井是寨子里对家族里的人犯错后处的极刑。捆住手脚,在头上套个口袋,身上坠个石头,往深井里一扔,扑通落下,人肯定就没有活的。乌铁一听,点点头。他明白了,土司早上对他的承诺,只不过是个烟幕弹而已。他乌铁出去的这几年里,龙头山寨子里的习俗并未改变,排外思想依然十分严重。

乌铁吓出了一身冷汗。

乌铁毕竟是个久闯江湖的人,他在外这些年里,不知死去过多少次,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凶神和恶鬼,他点点头,冷静了下来。他让阿卓提个铜盆,在院门外看哨,让她一旦有人来,就一边往外冲,一边猛击铜盆。他拖来两捆湿松枝,放在火塘里,让浓烟慢慢升起,然后将昨夜刚刚解下来的行囊重新打包,捆在马鞍旁边。

外面的月光银子一样明亮,乌铁暗暗叫苦,这样明白的夜晚,躲哪都容易被发现。还好,天幕好像知道乌铁的心事,不一会就有一团厚厚的云层铺了过来。是时候了,乌铁不管开杏愿意不愿意,将她扛起就冲出门,他跳上马背,勒紧缰绳,两腿一夹,那枣红马低啸一声,往寨子外冲去。

还没有出寨门,土司就带着一帮人冲了过来。他们有的扛鸟铳,有的握大刀,有的提着麻绳。土司一见他,就叫道:停下!停下!乌铁哪里理他,两腿一夹,枣红马闪电一样冲了过去,人们吓得往两边奔。

那枣红马挟着风声,四蹄生辉,呼呼呼就往龙头山寨外面窜去,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挑水巷是个好地方。这条逼逼仄仄的巷子将乌蒙这个古老的城池与外面的水池连了起来。城池在高高的山坡上,而水池则在低处,蓄了一池从远处流来的清泉。人们每天都要从水池里担水进城,这样挑水巷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通道。每天天不亮,就有担着木桶的挑夫急匆匆地奔过这条小巷,挑水巷里的青石板就给挑夫们的草鞋擦得光光的,亮亮的,滑滑的。而路两边的店铺,就显得十分的热闹,酒铺、茶肆、烟馆、典当、药铺、布店……穿长衣的,穿草鞋的,白胡子的,顶瓜皮帽的……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开杏喜欢水洒在小巷后那种湿漉漉的感觉,那种青灰色的石板有些像是故乡杨树村冬日的天空,或深或浅、不明不白的图案,像是乡亲们各种各样的脸和身影。看到它们,她就可以想象爹妈和兄弟姐妹们的样子,想象深不见底的白杨树林、金色的谷草堆、高高矮矮的房舍和此起彼伏的群山,水桶里轻轻洒落在石板上的声音她也感觉到了,嘀嘀嗒嗒的声音像早春的细雨和一个女人永远也流不完的眼泪。

一年前,乌铁用那匹枣红马驮着她,冲过土司布下的几重关卡,再一次渡过金河,坎坎坷坷来到了这个古城。乌铁在挑水巷买了一套房子,里屋住宿,门面给开杏摆摊。开杏一边做鞋子卖,一边也将其他人做好的收集起来,在这里出售。生意不是很好,但倒也能与开杏的长处相结合。

开杏每天早早地起床,摆摊,做鞋,晚上再收摊回屋。吃完晚饭,煨水,盛在里屋的大木盆里,一个人脱光身子,慢慢地洗。她先是洗脸、洗发,接着洗身体的各个部位,她特别对下边的那个隐秘的、惨遭蹂躏的地方,洗了一遍洗两遍,洗了两遍洗三遍,每次她都要用掉几大桶水。一段时间以来,她洗过古城所有的皂角、肥皂和胰子,甚至十分昂贵的消毒酒精,用过古城最好的杉木浴盆,还要加玫瑰、菊花,或者滴上一两滴香精。乌铁对她在这一点上的奢侈,倒吸凉气,却又不敢发声。

乌铁曾经到过一次白杨树村,那是他自己提出要去的。开杏不准,但这个满身血性的男人,一副敢说敢做敢当的蛮样。说服不了他,开杏便不再理会,她自己是永远也不再会跨进杨树村半步,那样她会羞辱祖先的。他骑着那匹枣红马,来到杨树村里,村里人早就得到消息,将他团团围住。全村人举着挖地的锄头、劈柴的砍刀、拴牛的棕绳,甚至有人将茅坑里的屎尿端来,准备泼在他的身上。

还在村外,乌铁就跳下马来,谦卑地一步一步往村里走,他从马鞍上取下褡裢,哗啦一声倒出半袋银子,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这是他几年里所积累的所有财富,此前曾拿出一部分买挑水巷的房。村里人愣住了,他们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多的钱,没有看到过这样慷慨的男人。

开杏的爹爹说,别收买我,我不会要你的钱的!

开杏的哥哥说,我们要开杏,还要你的命!

开杏的妈妈说,死??,你还我女儿!

等他们都骂得差不多了,恶气出得差不多了,乌铁才说,开杏在家,但她不会来,她怕见你们,让我代向你们问候……

那你就拿命来吧!开杏的哥哥说着,挥起了手里的砍刀。

要知道,我是真心爱着她的,我这一生只爱她一个女人!乌铁说:你们不要杀我,杀了我开杏就成了寡妇……

乌铁的最后一句,使得他们像是身上的电源突然断了一样,一个个手软了下来。

乌铁看了一下脚边散乱的银子:这是我的补偿。

我们不要!开杏的哥哥吼道。

乌铁说,你们收下吧,你们可以用它来买刀买枪,构建工事,听说日本人很快就会过来的,他们烧杀抢掳,无所不为,单靠你们的农具,要保护这个村庄,要保护这里的人,还是很困难的。

乌铁的话再一次起作用。他回头上马的时候,居然没有谁阻拦他,也没有谁向他再次举起锄头和刀具。

的确,乌铁深深地爱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的爱带着忏悔、同情和更多的自责。他给她买房,在房契上写上她的名字,他给她买吃的,买穿的,买化妆的和装饰的。每天给她准备足够的清泉,把家里所有的石缸、瓦钵全都装满,以便她清洗身子。他为了她,大把地花着自己用命换来的银两。他挑水、洗衣、做饭,甚至帮着开杏买布、打底、搓麻绳,负责着一道道做布鞋的工序。但开杏对他却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她发誓这一辈子不理他。她不和他说话,不给他做饭,不给他洗衣。乌铁在床上要她的时候,她也不答理他,只是将脸埋在被子深处,一声不吭,纹丝不动,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那个教书先生的名字,泪水如泉水一样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想那个人的时候,开杏就将收藏在木柜深处的、还没有完成的那双鞋拿出来,一针一线地做,她想,等哪天这鞋做完的时候,或者就是这个人出现的时候。这鞋也算是历经坎坷,开杏把它当作性命一样看待,走到哪,就带到哪,这是她的梦,是她的秘密。

从杨树村回来的那一天晚上,乌铁曾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让他像我一样,高高大大,无所畏惧!

开杏连话也没有一句,这对于她来说,这种要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没有说,比一万句你做梦吧之类的话还要冷漠和绝情。

对于乌铁来说,这一些他似乎都能容忍,他每天默默起床,挑水,洒扫庭院,洗衣做饭,然后到古城里面找生意做。乌铁身份不同,古城里的人喜欢和他说银子,说鸦片和河对面那些值钱的东西和神秘的往事。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端着土碗喝转转酒。乌铁每天早早地清醒着出去,到了晚上,就会醉着酒,摇摇晃晃地回来。喝醉了酒,挑水巷变得很窄。喝醉了酒,天气变得很长,有时他要到次日的凌晨,才会摇晃着身子,拖着软耷耷的脚步回到家门口。曾经就有一天,他醉倒在家门口,第二天开杏起床摆摊时,才发现瘫软在家门口的乌铁,乌铁的旁边还有两只一大一小的狗,它们也因为舔食了乌铁的呕吐物,醉倒在了他的身边。

不管他,就让他像只狗一样生活吧!或者,他其实就是一只狗,他过狗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开杏依然无动于衷,该干啥就干啥。

乌铁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在他的心里像是颗纳鞋子的针一样一天天地刺痛着他。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

开杏,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开杏不置可否。

当时正是傍晚时分,乌铁是喝了酒的,要不然他胆子没有这么大。他在帮助她一起把卖鞋的摊点收回。乌铁手里拿着一双做得完美无缺的布鞋,那鞋干净的千层白底,千针万线,朴素考究得完美无暇: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可以穿上你做的鞋,而我就不行?

开杏终于说话了:你不配!

乌铁忍了忍涌上来的酒意,咕咚一声在地上跪下:我们夷人从打小就不给任何人下跪的!我求你,行不行?开杏,你把以往的都忘记,我给你做牛做马,你答应我,你给我做一双布鞋……我阿妈死得早,我很小就没有得到妈妈的温暖,没有得到她做的衣服穿,没有得到她做的鞋穿,我想妈妈,希望你能够……

乌铁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这可是开杏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柔软的一面。看到这个男人可怜的样子,开杏的心里软了一下:你想穿哪双,你自己去拿吧!我懒得动!

不料乌铁居然得寸进尺: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以前做过的那只,你再做一只配上,给我。我知道,那双鞋比这更好,我是看到了那只鞋后,才下决心和你在一起的……

开杏愤怒了:你!你做梦吧!你要我的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要我,我的头,我的脸,我的乳房,我的四肢,我的所有你最感兴趣的东西……其实你都已经占有了,对不对?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我都给你。但你要那只鞋,呸!下一世吧!

开杏转身就走。开杏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几乎是字字带血。

乌铁有点惊讶了,这个自从和他在一起后就基本不说话的女人,一度他还以为是个哑巴,现在说起话来却像爆豆,句句钻心。这之前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什么都给了他,但就是不情愿给他做双鞋,他想,不过就是双鞋呀,这鞋比起她的肉体,她的眼泪,比起她的处红来说,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简直不值一提。她不给他做鞋,那是一个女人在耍小脾气,她想通了,说不定哪天她会主动给他量脚的大小,屁颠屁颠地跑到古街上给他选面料、麻线、黄蜡,还有粘合的蘑芋,然后守一盏清灯,打布壳、搓麻线、修鞋样,千针万线,直到做好,让他试试大小,试试合不合脚,看着他穿着那鞋子在古城里走来走去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样子。再有,从一双布鞋的价值上来说,一锭银子至少可以买上十双,在古城里,开杏做的鞋不错,但做鞋卖的,又不止她一个,在古城里走上一袋烟工夫,至少可以看到三、五家。

但是,这女人连一双鞋都不给他,而且态度这样的坚决,这样果断,如此表现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夫妻,而是敌人。乌铁自知那一夜,他干了一件可耻的事,所以以后的日子,他就努力地在忏悔,在修正,在弥补,该出力的时候他就出力,该花钱的时候他就花钱。他通过这样的努力来说明自己的诚意和担当。可他想不到居然还是这样一个结果。乌铁眼睛红得怕人,像是一只受伤了的狼。是的,他受伤了,他受伤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脚,不是皮毛,而是内心,他虎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开杏逼了过来。

打人从来就是武夫的特长。开杏以为他要动手,头一昂,将眼睛闭上。让伤害来得更直接吧!在这样的人面前,死才是最好的解脱。用暴力来制服女人,在乌蒙这样一个老城里,不是没有发生过,而是时时发生。男人醉了酒,女人偷了情,甚至孩子尿湿了裤子,火塘里的饭被煮煳,都是女人被打的由头,更何况,眼下这个狂妄的男人,自尊心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伤害。

乌铁伸出的手,不是重重地放下,而是轻轻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将开杏额头上零乱的头发理开。开杏的头发长长的,细细的,黑黑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她的额头光光亮亮,饱满而充满活力,她的睫毛整整齐齐,修长而安静。这个女人在若干的风雨坎坷中,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品性,就是被人侮辱了,就是被人践踏了,她也在时时保持自己的清洁。乌铁这个男人,一个莽撞的、粗糙的汉子,在这一瞬间受到震动,他心软了。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乌铁每天依然尽着作为一个丈夫应尽的职责,依然帮助开杏摆摊,做饭,然后要么就是牵着马到城外啃食青草,要么就是走入古城,谈他的生意。但他的表情越来越冷,笑意几乎没有,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鸡叫头遍了,乌铁才会踩着空旷石板路回到屋子。那步子有时是疲倦的,是辛劳的,有时又是酒醉的,是迷茫的。开杏在铺里听到了,她也不用起床,反正木门是虚掩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甚至回与不回,都是一样。

开杏的鞋做得还真不赖。用来打布壳作底的面料,是精挑细选的。细细密密的针,将搓得十分结实而又均匀的麻线穿来穿去,牢牢地将布底拉紧。鞋面用料更是考究,有的是棉布,有的是绸缎,有的是青色,有的是蓝色,还有的则在上面绣些图案,或山水,或花鸟,或民间的吉祥物,或是些抽象的图腾。一般人看着只会啧啧称赞,而识文断字的人一看,更是会爱不释手,那可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呐!开杏的鞋做得很慢,但卖价高了许多,常常是那些达官贵人、往来商贾,走过来,价都不问一声,把钱往摊位上一丢:嫂子,这鞋就算我的啦!还没等她回答,他们提着鞋就走。她的鞋真的是供不应求呢!

最近的几天时间,开杏感觉到巷子的深处,远远的总有一个人在关注她。那个人穿件长衫,头戴礼帽,眼睛上还罩着一个墨镜。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便将头转了过去,等她往那边走去的时候,那人干脆大步消失在巷子深处。甚至有两次,她低头做鞋的时候,那一袭长衫还会在她的摊点前停下,她抬起头的时候,那人又慢慢走过。

她知道自己被那人盯上了。

盯就盯吧,这一生她遇上的,都是些倒霉得不得了的事情。她只是有些好奇,想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如果他喜欢这鞋,买上一双就是。如果是喜欢上……喜欢上我,那就明说吧!那就表示吧!此前,她在乌铁的挟持下,刚在这条挑水巷住下的时候,她刚在这个街面上露脸的时候,就不断地有小混混、白面书生,以各种理由来她的摊子前,先是对她做的鞋子品头论足,再后面是对她说三道四。乌铁先是好言相劝,再是一言不发,最后怒目圆瞪,在一个小混混将手伸向她胀鼓鼓的胸口的时候,突然发力,抓住那人的腰带,将他举得高高的,再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差点要了那家伙的命。这事传开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胡作非为,甚至心怀邪念的人,要从他们家门口过,都要绕道而行。而现在,又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这个人的胆子难道比那些混混的还大吗?

事实上,并不是这个人胆子有多大,这个人是真正爱上她的人,这个人就是从杨树村走出来的胡笙。胡笙打小和开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小小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游戏,放羊,做家务。一个村子里的孩子,有什么痛苦和欢乐互相知道,有什么优点和缺点互相知道。开杏是个女孩子,家里就从没有让上过一天学堂,倒是母亲,从她可以动手的那一天开始,就教做针线,衣服、帽子、鞋袜、头巾、床上用品……没有一样她不会的,没有一样她做不好的。开杏知道,人在外,最重要的是形象,而形象靠的就是穿着打扮。一个人,穿上合身的衣服、穿上规矩的衣服和穿得邋遢、甚至不穿,形象绝不是一样的。而在做这些针线中,她又更多倾向于做鞋。做鞋需要体力,需要眼光,更重要的是,她觉得最辛苦的就是在外奔波的人。一个长年在外劳苦的人,没有一双好鞋,肯定是失败的。穿上舒适的鞋,可以大步走路,可以开心干活,脚不受气,不破烂,不生茧,人就会有底气,膝抬得高,步迈得大,说话的声音也干脆利落,这样的人,就是谈生意,成功率也要高得多。因而她花在做鞋上的功夫最足,时间最多,布底要用什么料子,鞋面要用什么料子,糨糊用哪个时候挖的蘑芋,农村人穿的鞋要多少层厚,生意人穿的要多少层厚,老年人穿的要纳多少麻绳,小孩子的又需要多少麻绳……这些,她都细心琢磨,认真体会,十多岁的她,就在杨树村那个地方小有名气。胡笙读了些年的书,识得几个字,在乌蒙这个小小的城池里谋了个教书先生的位,就靠它吃饭穿衣,不用再回杨树村种地放畜。在个人问题上,他眼光不低,但他就看中这个一字不识的、打小就在一起长大的开杏。他原本打算在过年的时候向开杏家提亲,过了年,第二年春天天气转暖的时候,就和开杏把喜事办了,再把开杏领到城里,名正言顺地过上夫妻生活。想不到的是,在他们幸福生活即将来临的时候,恶梦却开始了,开杏突然失踪了。开杏被抢的第二天,他还在讲台上和学生们讲生命的可贵和爱情的自由时,却见开杏的哥哥冲了进来。开杏的哥哥见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心生一计,愤怒的脸立即转为笑脸,说有事相求,要到他的住处一叙。未来的舅子有事相见,胡笙哪还有不答应的。开杏的哥哥进了他的屋后,立即变了个样,将他的书房、衣柜、床下甚至是卫生间都翻了个遍,当开杏的一根头发也没有发现后,才对他吐露实情,说开杏不在了,消失了。听到这个消息,胡笙来不及和开杏的哥哥计较,连夜从乌蒙城里赶回杨树村,他和乡亲们一道,找遍所有的草堆、树林、溪流、水井、房前屋后,甚至远处的山林、悬崖、沟壑、河谷,他们怀疑落水了,怀疑狼吃了,怀疑上吊了,怀疑误入山路了……但所有的怀疑都没有成立,最后是那一串铺向金河对岸龙头山的马蹄印,证明了开杏被抢的事实。

开杏这样的女人被抢,对于杨树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这人的可恶,令整个村庄心有余悸。那一瞬间,胡笙的愤怒可以想象。他和寨子里的人扛着打豺狼的火铳、种庄稼的农具、捆柴禾用的棕绳,浩浩荡荡地渡过金河,奔向龙头山。他们决定与他们以死相搏,换回尊严。而在与土司交涉过程中,他们说了半天,才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已在次日离开,不知下落。而这个罪魁祸首,也是他们山寨里所鄙视并准备清除掉的人。

土司的内心也非常的着急,这个乌铁,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不及早除掉他,说不定哪天坐在有虎皮铺垫的土司靠椅上的,将会是他乌铁而不是自己。站在龙头山的寨门口,土司义愤填膺,朝他们挥动手臂,大声说:要是你们捉住他了,干脆灭掉他吧,我们龙头山可容不下这样的孽种!把他的头捎回来,我们酬谢三头牛!再加一百两银子!

胡笙把牙咬碎了,把唇咬破了,一个拳头砸在寨门上,倒把手砸了个血肉模糊。他那个恨,比乌蒙的天高,比金河里的水深!

他们只能打落牙齿连血咽,怅然离开。

除了教书,胡笙开始习武了。乌蒙这个地方,历来就是出武夫的地方,玩刀枪棍棒的多的是。这是中原通往云南的必经之地,常常有人从这里离开到很远的地方,也常常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走的路远,干的活多,没有两手防身的招,要九死一生来到这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胡笙拜了个师傅,早早起床,深夜才睡,他对师傅教的每个动作细心揣摩,神领心会。他还买了拳谱,对着图片、文字,逐一对照,悉心研究,不做到位誓不罢休。

他学得很快。

在每天晨练的人中,有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练习起来也很卖力。这个家伙是个外地人,满脸漆黑,腰圆臂宽,力量是没有说的,只是动作上生硬了些。他从不说话,几乎没有表情,所以胡笙对他的了解也就很少,只知道他有个家在乌蒙城里,只知道他还养有一匹据说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马。他行踪诡异,表情严肃,问他话他也不作答,更多是用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态度。高兴和愤怒到头的时候,这个家伙就会买来两碗酒,让大伙传着喝。不过有一天,当教授拳术的师傅和大家讲起目前国内的形势时,这个夷人体现出的情绪倒是让人心生敬畏。

那一天,师傅领着大家把昨日教授的内容温习了一遍,还没有教新的内容,就让大家列队站了。师傅表情严肃,语言低沉,他说眼下中国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日寇已经占领南京、济南,企图沿津浦线对进,南北夹击,会攻徐州。他说日军所到之地,烧杀抢掳,无所不为,再不加扼制,说不定有一天,乌蒙这样一个地方也会朝不保夕。师傅说,七尺男儿,面对此情,我们是呆在家里,还是迎难而上?

听这话的时候,胡笙真是血往上涌,难以抑制。一提到这些列强,这些野兽,他就情绪失控。要知道,就是这类人,将他心上的人抢走,将他的幸福生活破碎,捉到他们,他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再踏他一千脚一万脚。日本进犯中国的事,他早已知道。近来报纸一直在报道,官府也一直在作着各种各样的准备,他的心里也在权衡着这事儿。今天师傅一说,他还觉得真是这样,七尺男儿,能坐以待毙吗?能熟视无睹吗?

不能的!他立马站出来,第一个报了要上前线的名。离开训练场地后,他就开始为自己的出行作了种种准备:交待了学堂里的那些小学生,将自己租用的小屋里的东西进行清理,能送人的就送人,该带回杨树村老家的,就请人带回去。特别是那些教材、图书,他认为还可以启迪很多人的,就一次捐给了学堂里的先生。这一次站着出去,就不用想着还站着回来,男儿有志在四方,男儿就应该血洒疆场。

就要离开乌蒙、直赴前线,胡笙有些感伤。文人的脾气让他产生了对这个古城难舍难分的感情,以往一直在忙,还没有完全走过这个城市街街巷巷,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走走了。他在训练之余,向教官报告,说自己要收拾东西,便一个人收拾打扮了一下,便满城地转来转去。对这个城市,他是心怀敬畏的。

他满怀深情地走过古城的一街一巷,内心作着永久的告别。他在心里说,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这一走,将不再回来……内心痛苦的挣扎让他对这个城市更是满怀深情。每走一个地方,他都要停上一会,每走一个地方,他都要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前没有感觉的地方,现在却都是那样的值得留念。

就在最热闹的挑水巷里,他意外地发现了开杏。

那一天的阳光特别的好,一束束光线像是瀑布一样,从古旧的瓦屋顶上,往巷子里泼了下来。要是以前遇上这样的场景,胡笙就会在心里酝酿一次,然后再吟上一首诗词,修改修改,拿到乌蒙的报纸上去登一登。但是现在他没有那份闲心,没有那份雅兴,他的内心被感伤填充得满满的。就在他大步走过小巷的深处时,他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他张大嘴巴,全身发木,不知所以。

这个女人长长的头发,整齐的睫毛,修长的身材,只是明亮的眼睛里暗藏着无限忧伤。那束阳光落下来,这女人正好像沐浴在黄金的瀑布里一样。

这个女人就是开杏。

开杏坐在摊点前的阳光里,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她一点也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在目转睛地看着她。她这个样子,和一年多前在杨树村的那个谷草堆前的样子一模一样。胡笙的内心掀起了巨大的狂澜。

那几天,他几乎是魂不守舍。每天都要跑到挑水巷,远远地看上半天开杏。只要开杏出门,在摊前坐下,他内心就会有些安适,要是看不到开杏,他就会怅然若失,担心她会不会被那豺狼一样的人打了,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胡笙走进斜对面的一家茶馆,茶馆里空无一人。他要了一碗老树茶,找了一个正好观察开杏鞋店的位置坐下,目不转睛地、近距离地看着眼前的开杏。这段时间过去,开杏比以前成熟了,一举一动,不再像少女那样的羞涩。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悲伤还是欢喜,反正很大一段时间过去,她的表情都像是凝固了似的,没有半点变化。她的身子,好像比以前略微丰腴,看来她的生活比以前好啊!胡笙内心更是失落。唉,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还有什么忘不了的呢?他站起来转身要走。突然,他看到两个挑夫担着水进了开杏的屋子。

胡笙回头问茶馆的店主:伙计,奇怪了!对面这个女人家,用水量比你开茶铺用水还多啊!

店主停下吸得稀哩哗啦的水烟袋:客官你有所不知,这个女人啊,可是我们挑水巷里最讲究、最爱干净的一个女人了!

何以见得?胡笙刨根问底。

每天晚上,这女人都要洗三次澡,有时更多,她们家每天晚上流到沟里的水,第二天还有香味呢!

说这话的时候,店主的声音小了下去,也有些色眯眯的味道。

以前都是她男人给她担水,这几天听说男人去辕门校场操练,要上前线去了,她就请挑夫给她送水啦!店主补充说。

操练?操练什么?

你呀,书生一个!对形势一点也不关注!现在前方吃紧,日本人都攻占了我们好些州县,现在官府组织青壮年都要上前线,你不会不知道吧?……年轻人好多都没有使过枪,舞过刀,上战场前要强化训练的。

他胡笙不都是每天都在训练的吗?胡笙心不在焉,当然就一时不明白。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表示歉意。

店主瞪大眼睛拿他看:我儿子都参加了,你去不去?你不会是家里的独子吧?

独子是不用上前线的。不过店主后来说的这些话胡笙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胡笙是在琢磨开杏每天需要很多水的事情。他撒腿就往回走。

胡笙担着满满的两桶水,摇摇晃晃走进挑水巷,颤颤抖抖地来到开杏家门口。开杏看有人给她送来水,打开木门,让他进去。他低着头,跨进门坎。他小心地往里走,可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腿颤抖得不行。

开杏有些过意不去,说:师傅,慢点儿,如果不行就歇一下。

胡笙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开杏认出他来了,开杏一下子呆若木鸡:

冤家!

胡笙肩上的水桶滑落在地上,两只木桶打翻,水流像溪水一样往低处流去,胡笙转身要逃。开杏冲上前,双手掩上门,拦住了他。

开杏!开杏!

渴盼了很久,两人终于见面。而等见了面,开杏却又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相见,突然躲开他,往里屋奔去。胡笙冲过去,追进里屋,他将开杏一把抱住,紧紧的,生怕分开。开杏努力反抗,可开杏越是反抗,胡笙就搂得越紧。

开杏!开杏!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有好想你……

开杏!开杏!我是白天想,夜里想,春天花开的时候想,秋天收谷的时候也想……

听到这话,开杏手松了下来,她像被抽了筋,全身没了力气,她回过头,扑在胡笙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开杏哭得悲伤欲绝,死去活来。开杏哭得泪如滂沱,浑身颤栗。

胡笙将开杏搂住,努力地吻她。他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睫毛,吻她的鼻翼,吻她的唇,他将她的眼泪全都吻干,他吻得她全身发软,吻得她忘记了这现实中的一切。

胡笙今天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想彻底地拥有开杏。他想,要是自己在那一天黄昏,将开杏要了,他们或者就不会有后来的变故的惨痛。他需要她,他要拥有她。他摸索着,颤抖着,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脱掉。

开杏突然清醒过来,她反抗道:胡笙,你不能!你不能!

胡笙:我为什么不能,你是我最心爱的人!

正因为自己是胡笙最心爱的人,开杏才不让他进入自己。胡笙的力气越来越大,很快,开杏的最后一道防线就会被攻破,开杏手足无措,慌乱中抓过纳鞋时穿针引线用的锥子,狠狠扎在他的手上。

啊!胡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手缩回,他的激情全给这一下浇灭。

胡笙痛苦地低下头,坐在地上:开杏,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不爱我吗?

开杏哭:正因为我爱你,我才不会玷污你!你不知道,我是一个脏女人,我是一个臭女人,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洗,从未间断,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洗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洗干净。我是一个坏女人,天天供拜佛,佛却丝毫不肯原谅我,佛却一点也不理会我……

胡笙:你……

开杏一边穿衣一边咬着牙:你走吧!你去找一个好女人,乌蒙城里漂亮女孩多的是,有才有识、识文断字、干干净净的女孩才配得上你……

胡笙失望地对她说:我会离开的,我明天就走。

开杏一愣:你到哪里去?

胡笙满眶含泪:还以为见到你我就不再离开,还以为见到你我会改变主意,看来,这个没有爱的地方,这个因为爱而让我伤痕累累的地方,已没有让我留下来的必要了……

开杏:我对不起你……

胡笙擦擦眼泪,抬起头,仰望着这黑黑的屋顶:我要离开乌蒙了,我到前线,打日本鬼子去。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慈祥的母亲,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酒精麻醉了我的灵魂,清茶冲淡了我的血液,我坐不住……

开杏:是男人就血溅疆场,你去吧……明天,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其实上,早在此前,乌铁内心就已很冷,知道自己和开杏熬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生,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诺苏可从来就没有一个孬种。一时让一个女人看不起,没有什么错,而一生都让一个女人看不起,这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这样的人不配自称诺苏。

报名上前线,是他明智的选择。

乌铁很深的夜里才回到家,和往常一样,他喝了很多酒。他回到家时,开杏还在灯下纳鞋子,油灯的光辉将开杏笼罩在一团神秘而高贵的氛围里。乌铁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一个黄昏,想起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想起了他将开杏抢到手的首要目的。一年过去了,他费尽心思,可他连穿上一双布鞋的小小的梦想都难以实现。现在,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又开始做那双此前被中断了的鞋子,他的内心热了一下。

乌铁:喜莫!

喜莫是夷人对老婆的称呼。这话开杏听得懂,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乌铁弯下腰,亲了一下开杏,开杏连忙让开。

乌铁又叫了一声:喜莫!

开杏还是没有回答。开杏继续着她手上的事情:她用锥子打孔,钢针引着麻绳,从左边穿进去,从右边拉出来,再从右边穿进去,从左边拉出来。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有条有理,好像在她的面前,就从没有这个叫乌铁的男人存在。

乌铁一下子跪在了开杏的面前:喜莫,我们都在一起一年多了,可你还一点也不原谅我!

开杏:你我之间,不存在原谅与不原谅的……你也别喜莫喜莫的,我听着不舒服。

乌铁:我们诺苏,从来就不给人下跪的,可现在我给你下跪了,你难道就连一点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给我吗?

开杏终于侧过头来:哦,难得你行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了。

乌铁: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战场上去。

你也……开杏说,你要去哪?

乌铁:上前线,打日本!

开杏有些惊讶,嘴微微张开。乌铁报名上前线的事,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开杏身边,两个不同来历、不同身份、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男人,在大难来临之时,居然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主张,是什么在冥冥之中牵引着他们啊?

开杏说:我低估你了,起来吧!

乌铁握着开杏的手,央求说:你要答应我。

我给你。开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站了起来,她走厨房,将煨过的热水提到了里屋,将浴盆打理干净,装上水,试试水温,再往里面撒了几瓣野菊,脱掉衣服,跨了进去。

开杏认认真真地清洗着自己,柔软的发、细长的颈、挺立的胸、圆润的臀、丰满的腿……她一一洗过,她洗得那样认真,那样仔细,那样小心,仿佛洗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件可贵的艺术品。洗完了,她擦干身子,回到床上,对着不知所措的乌铁说:你也洗洗吧!

那一夜他们极尽缠绵。乌铁极力的勇猛,开杏极力配合,这个小巷子仿佛是他们的天堂。后来,当乌铁气喘吁吁地对她说起他孩子时候的梦想时,说起想穿开杏亲手做的布鞋时,开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立马将一个冷背对着他。

你做梦吧!开杏又是那句冰寒彻骨的话。

白天给胡笙的承诺,是她不变的梦。为了实现它,开杏在乌铁入睡以后,穿上衣服,起来继续忙她手上的活。一盏灯油耗尽,终于在第二天太阳的第一缕曙光照进挑水巷的时候,完成了她这件不同意义的活计。她用一块布包好,满脸疲倦但满脸开心地往这个古城的中心辕门口走去。

辕门口是个大大的场地,古已有之,乌蒙有什么大的活动,人们都在这里集中。开杏很少到这里,她对于这样的地方没有太多的感情。当她来到这里的时候,誓师大会早已结束,一队队身着草绿色军装的人,已列队向城外走去。他们背着背包,扛着枪,一个个脸色严肃,不苟言笑。两旁则守着很多的人,有年迈的老人,有抱在怀里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妇女,他们大多愁容满面,甚至在流着不尽的泪水。他们有的抱着衣服,有的端着干粮,他们试图在这个时候,将这些微弱的温暖给即将走上前线的亲人们。但是他们送不出去,部队里有规定,不能带沉重的东西。

笨重的东西不能带,那鞋应该可以吧,一双布鞋,可以别在腰带上,可以揣在怀里,甚至可以直接就穿在脚上的。开杏为自己的决策而有了小小的得意。开杏找了一个较高的位置,努力找那个叫做胡笙的白面书生。可那些身着军装的人,一个个都差不多,他们从她面前经过时,她居然看不出区别。打小就在一起长大的胡笙,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她都感觉得到的啊!

队伍走完,居然就没有一个是胡笙。她追到跟在后面的勤务兵,伸出双手拦住他:人都走完了吗?怎么我找的人不见了?

那个勤务兵向她行了个礼:从乌蒙出发的人员有一万多人,昨天夜里就开始奔赴前线了。剩下的是骑兵,你看他在不在后面。

说完,勤务兵一阵小跑,追部队去了。

哎哎!开杏叫了一声,那声音细若蚊子,在如潮水一般越来越大的啜泣声里,像一颗绣花针落入山林,瞬间就不见了。开杏置身于一个诺大的悲痛的海洋里,到处都在哭泣,到处都在喊叫,那种情绪此伏彼起,浪骇涛惊。

开杏还顾不得悲伤,她把希望寄托在骑兵里,她知道乌铁肯定是骑兵中的一员,而胡笙不一定是。不一会儿,骑兵果然来了,这一队士兵更威武,更严肃,当马匹嘶叫着,踏着弥天的灰尘从面前走过时,送行的人开始将手里的东西往他们那边抛,可他们一个也没有伸出手来接,他们骑在马背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按着腰上军刀。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乌铁,这个满脸漆黑的汉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段,原因是不仅他个子高,他的马也高。他目光炯炯,神色严肃,在开杏看到他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了开杏。当他看到了开杏手里的那双鞋时,眼里的火光一下子给点燃了。他大声叫道:开杏!把鞋给我!

开杏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鞋往身后一收,眼光很快移开,装作没有看到他一样。乌铁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可开杏依然没有去看他,没有要送别他的样子。开杏的目光穿过他,在寻找另外一个有资格得到这双鞋的人。乌铁一下子失望了,他紧抿双唇,双腿一夹马肚,手提紧缰绳,那匹枣红马往前蹿去,很快跟上前边的队伍。

两个男人一瞬间就从开杏眼里消失,这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是再也悲伤不过的事情了。此前总是嫌弃他们。嫌胡笙的优柔寡断,没有男人的气质,要是他在此之前,把她开杏那个掉,那她开杏就一辈子是他胡笙的人了;要是他那天不以什么教书为重,而是以自己的心上人为重,他晚走一步,也就不存在后面的事了。他不知道那个胡笙,在离别乌蒙的时候,没有心上人送别的他,会不会伤痛欲绝,心若死灰。那样可就麻烦了,她知道,一个男人,要是在战场上分了心,要想打胜仗,要想在枪林弹雨里不出纰漏,怕难得做到。而对于乌铁,这个粗人,这个没有做人标准的人,在生离死别前,居然连想穿上一双布鞋的小小要求都没有实现,那内心一定不会有多快乐。

他们在的时候,开杏嫌他们,他们走了后,开杏突然孤单了下来,不仅是人孤单,更多的是内心的孤单,不仅心孤单,更多的是魂孤单。早上摆摊,再也没有一个五大三粗的人,一声不吭的人,在她还没有洗脸、化妆的时候,给她把摊点安排好;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天不亮就担两只水桶,把她一天要用的水挑回来;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酒醉熏熏地将被她关紧的木门拍得山响;也再不会有一个男人,伪装着,躲得远远的,小心地看她,尔后缠着她,要和她一起生、一起死……

唉,人生就是这样,该走的不走,该来的不来。人生就是这样,这种叫做往事的东西,会在人经历过了、伤痛过了的时候,再一次折磨人、提醒人和教导人。当开杏每天坐在小摊前,看着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突然会有一个挑夫,因负担沉重,或者走路趔趄,将水洒落下来,把石板淋得湿漉漉的时候,当开杏突然看到那双经历很多、而最后居然没有人穿上的布鞋时,当开杏每天深夜在睡梦中无端醒来、感受着瓦片在风雨中慢慢变形的时候,年轻的心变得迟钝而且苍老。

开杏曾专门到县政府里走了一回,漂亮的女性走到哪都受欢迎,荷枪实弹看门的卫兵主动向里面作了报告,并把她送到了办公室。那办公室是木楼,地板也是木的,人一走上去就咚咚作响。她说了两个男人的名字,在案桌前写字的人,站起来,在木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两个人的名字,奇怪的是,两个男人的家属一栏,填的都是她的名字。她问归期,那人笑着给她解释,打仗可不是一时两时的事,也不是说回来就回来的。那人要她安心生活,有什么事情就给政府报告。这些上前线的人,是保家卫国,回来就是功臣了,到时候吃香喝辣,还要领国家的俸禄。不要慌,这批队伍可是千挑万选、战斗力很强的。

末了那人说,他们所在的军,是六十军,军长卢汉,是个乌蒙人,是个夷人……他手下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们会互相照顾的。

互相照顾?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还真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们会不会互相照顾?会不会仇杀?要是那样,还打啥日本人呀!

开杏打开手里的包裹,从里拿出那双鞋:可以把这鞋带去吗?

那人放下笔,有些手足无措:这么远的路,带这个……呃,没有必要的,部队里穿的,比这……呃……

开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一双布鞋啊,添啥乱啊,也真是的。

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第二年的春天,瓦顶上的衰草渐渐枯落,冷霜在阳光下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缕草芽。一个人,她懒多了,她一般都在吃了早饭之后打开木门销,摆摊设点,这时候的人气旺一些。而在这一天,刚打开门,就听见对面茶铺里很多人在大声议论。她听到了台儿庄战事吃紧的消息,听说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她急了,跑过去问,那些人都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其他更多的消息,则都不得而知。

她又一次跑到县政府里。那里还是那样的人守门,那样的人坐办公室,他们都是那样的接待她。只是当她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时,那人有些心不在焉。那人说:不急不急,战争一结束,他们就会回来的。

听这话,是没有多大有问题的。要再多问,那人也说不出个啥来。开杏慢慢离开,回到挑水巷自己的屋里。

紧接着的消息多了,这些天,茶铺里依次在传递着这样的消息:

……

四月十九日,日本侵略军在台儿庄一线集结了二十九个师团的兵力,对我军阵地发起了大规模的进犯,中央部队守军汤恩伯、于学忠部阻止不住败溃后撤,台儿庄防线危在旦夕。

四月二十六日,滇六十军奉李宗仁急令赴台儿庄接应援汤、于。次日拂晓全军按指定地点集结时竟与日军遭遇,敌以数倍于我之兵力将我六十军围住,妄图歼之,面临敌众我寡之势,我军将士未退半寸,由晨到暮,再由暮至晨,同敌人展开了拼死搏杀,血战中我五四二旅旅长陈钟书,一〇七八团团长董文英,代理团长陈浩如,一〇八零团团长龙云阶,一〇八一团副团长黄云龙,一〇八二团团长严家训,一〇八三团团长莫肇衡均战死。一〇八一团尹国华在白刃中陷入重围,全营官兵壮烈牺牲。一〇八七团赵彬营在激战中与主力失去联系,孤军奋战至五月初方撤回,终于六十军以惨重的代价击退敌人,把中央部队失去的阵地夺回。

日军的进攻受到六十军顽强抵抗,恼羞成怒,随即用飞机、大炮、坦克和各种火器向我阵地狂轰滥炸,再用数倍于我的兵力轮番对我军发起攻击。虽敌军攻势强大凶猛,然我六十军豪无畏惧,前仆后继,誓与日军战斗到底,敌人始终未能前进半寸。

侵略军在正面强攻台儿庄遭遇失败的前提下,只好改变战略,主攻的主要目标转移到台儿庄西侧的禹王山,再次梦想占领禹王山切断陇海线,直取徐州重握战局。可是日军此举已在一八四师师长张冲的预料之中,主力早就进入禹王山严阵以待,张冲还把师指挥所设在禹王山阵地前沿的西北坡,发出誓与阵地共存亡誓言。这一阶段我军的战略防御形成了以禹王山为中心,由东庄、火石埠、李家圩、枣庄为第一道防线,由赵村、赵家渡、西梁王城、房庄、胜阳山为第二道防线的防御体系阻止日军进犯。

四月二十九日,日军在飞机、坦克的配合下,骑兵、步兵相随联合向我防御体系各阵地一次又一次地发起更猛烈进攻,一些阵地反复于敌我手中。至五月一日我第一道防线失守,紧接第二道防线亦局部开始动摇,眼看整个防御体系即有攻破之势,此千钧一发之际,一八四师准确地分析了敌情,当机立断急令我炮猛轰隐蔽在大小杨庄的待援敌军,瞬间敌顶泻弹如雹,成千上万待援日军肉血横飞,皆成鬼魂。此时进攻我军的日军援兵遭到灭顶之灾,不战自乱。我军抓住战机,奋勇杀出,阵前敌尸如山,失去的阵地重新被我军夺了回来。

……

一群群的老百姓汇聚在辕门口,邮差每每将报纸送来时,大家就争相传阅。整个挑水巷往来的,全是行色匆匆的人。开杏不识字,只是守在一些急不可耐的人身边,他们会将每一则消息大声读出。报上的文章没有具体到每一个士兵们,但最近一天是这样说的:

我滇六十军亦是师无完师,旅无完旅,团无完团,营无完营,全军四万余人,仅存万余仍坚守至五月十四日,最后离开台儿庄……

这灭顶消息让好多人都不能自持,老年人呼叫儿子的名字,年轻的妇女呼叫丈夫的称谓,小孩子见大人们哭得呼天抢地,也跟着呜哩哇啦大声哭叫。开杏流下了泪,但开杏哭不出声,她的声音被复杂的往事所牵掣,她的心像被锥子扎进一样疼痛难忍,其伤痛之深,无人能够体会。

那些夜里,开杏一直在梦到他们。她梦到乌铁为了那双鞋,在她面前就像孩子一样哭得伤心委屈。她梦到胡笙为了得到她,天天给她挑水,直到佝腰驼背、须发全白……

两个男人,依然是开杏心头的疙瘩。

终于有一天,一帮人从挑水巷的那头,噼噼啪啪地来到了她的摊点前。远远地就可以看出,这些人都是吃官饭的人。这段时间以来,这些吃官饭的人对她关照颇多,他们知道,这个叫做开杏的女人,男人上了台儿庄后,一点消息也没有,弄不好是个寡妇的命,因此格外对她有所关照,只要是添鞋,都要朝她这里跑,价格从来不还的。

这不,他们又来了。

不过他们这次来可不是买鞋,打头的一个手里握着一卷公文,来到她面前时,一脸的严肃,同时还有些歉意。和开杏打了个招呼,他说:开杏,有件不好的事情,想和你说一下,我们希望你能够挺得住。

开杏早已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于我来说,很多不好的事,我都挺过来了,请讲就是。

那人将手里的文书往开杏手里一放:你丈夫光荣了!敬请节哀!

开杏身子晃了晃,可怖的现实终于来了。她咬了咬牙,镇静了一下:是哪个丈夫?

哪个丈夫?来人一时也犯了糊涂:你的意思是?

开杏说,我想问一下,光荣的是乌铁,还是胡笙?

来人醒悟过来了,将开杏手里的文书要回去看了一眼,再还给她说,光荣的人的名字叫乌铁。

乌铁!乌铁!你这冤家……开杏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她忍不住问:那,那胡笙呢?

胡笙?那人打开写满名字的本子,翻了半天,里面没有胡笙的名字。

没有他的名字。那人说。

没有名字,是不是说明他还在?开杏心里转忧为喜。

那人摇摇头:说不清楚,这也是那边提供过来的……你知道,几万人死在那里,谁说得清。

这些男人,说走就走了,说不在就不在了。想死的死不掉,想活又活不了,这世道真不让人有日子过。开杏摇了摇头,想要纳鞋,却连拿针的力气都没有。她想要扫地,扫把还没有举起就落在地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她决定再去问问,如果乌铁真的死了,她决定给他找片坟地,做个棺材,按照他们龙头山人的风俗,请祭司来念念经,指指路,再弄到树林里,给他一把火,让他到了天界把日子过得稳妥些,别害人,也别害自己。

开杏来到县政府。她看到了先前去他们家的那几个人,他们很忙,正在整理一大堆文书,其实那不叫文书,准确说是烈士证。其中一个说,现在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千多,我们乌蒙伤亡惨重啊!

开杏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注意,因为在他们的周围已经拥挤了几十个和开杏差不多的人。差不多说的是神情,他们一个个眼睛红肿,神情疲惫,身体明显地在颤抖。其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流着鼻涕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妇女。这些人都是去年送别他们的人,今年在这个地方,为他们的生死和生死未卜而痛哭流涕。

开杏是想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去的人,尸骨在哪里啊!

拥挤了半天,不等她问,别人就抢先问了,乱糟糟的人声中,有人回答:

光荣了的人,在台儿庄就地掩埋……

开杏还想问什么,可什么也问不到,那些乱麻麻、呼天抢地的声音和人流掩盖了一切。回到挑水巷,开杏呆坐了一个下午。两个男人离开的一年多时间里,开杏开始觉得屋空家宽,清静了许多,后又觉得寂寞难耐,孤苦难熬,再后来,她有意无意地整理到了乌铁的一些东西,惊讶地发现乌铁为她所做的很多活儿。

开杏在后院堆杂物的小屋子里,发现了很多乌铁养马的工具,而在那一大堆工具的旁边,还有更多做鞋所需要的材料:麻丝、黄蜡、锥子、钢针、顶针和上好的面料,还有预防麻绳勒坏手掌的牛皮手套……懂货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乌蒙最好的东西,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乘货。这些东西好多,开杏开店用,五年也用不完的。

想不到这个有心计的夷人,这个原来令人讨厌的男人,会在他离开人世之前,为开杏留下这么多的东西,他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这一去便有去无回?

这段时间,开杏没少到对面的茶铺里打探消息,没少从茶铺主人口里了解到一些此前从不知晓的事情。她断断续续知道,这个打小生活在(夷寨)山里的男人,小小就经历过生离死别,一个人在江湖里九死一生,知道为了宁静的生活而和很多人抗争过、努力过。也难怪,这个缺少爱的男人,自从挟持了开杏来到乌蒙城里后,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他一次又一次地讨好开杏,一次又一次请求开杏原谅他,尽管开杏从未给过他好脸嘴。这个强硬的汉子在开杏面前,居然连一双鞋也没有得到,就是离开乌蒙、奔赴前线的时候,他也没有得到过开杏的笑脸,没有得到一双开杏亲手做成的布鞋。

你们,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给我说啊!

茶铺主人的儿子也在前线牺牲,这段时间伤心得若干次地死去活来。他瘪着嘴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少管他人瓦上霜。这年头,你年纪轻轻,咳……

开杏摇摇头,一个人,轻一脚、重一脚地踩着石板路,回到屋里。

现在,这双鞋还在开杏的衣柜里紧锁着。夜深人静,开杏将那双鞋拿出来,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地抚摸它,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好多次,她就抱着这双鞋,听着更夫敲着竹梆子的声音、听着夜行鸟飞离廊檐的声音、听着夜露慢慢沁湿瓦顶的声音,久久不能入睡。

开杏想,是不是他们都死在了遥远的异乡,他们都没有了归依,他们都在给她托梦,他们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夜里,她将那一双鞋拿出,走到巷子的尽头,预备烧掉。在杨树村,一个活着的人向死去的人寄托哀思,就是给他烧冥钱,就是把他喜欢的东西、他用过的东西烧给他。可刚点燃火,又突然改变主意,忙将鞋从火堆里刨了出来。

她给胡笙买来一大堆冥钱,在阴间,新亡人要是没有钱,可是寸步难行的,连小鬼那里都行不通,更不用说阎王殿了。吱——!她划了根火柴,将冥钱点燃。阴风一吹,寒骨冷心,那一张张黄纸,像一只只火鸟,在巷子里飞来窜去。她低低地说:胡笙,你领去吧,山再高,水再深,你都过来一趟,领去买间房,买块地,最好买个你喜欢的女人,好好生活,在阴间少受罪……

卑贱的游魂鬼怪让开,你们不配享用,让高贵的人领去吧!开杏生怕那些钱被孤魂野鬼们抢走,她说。

第二天,开杏在古城的马店里租了一匹马,出乌蒙,过金河,爬大山,餐风宿露,来到了乌铁家的寨子。路怎么走,寨子在哪,此前乌铁曾和她说过,但她根本就没有印象。弄不清楚的,她就下马找人问。虽然她此前曾经走过这条路,但那是一个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她被裹在黑黑的毡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举措,这是一个超出常人想象的做法,可开杏却是义无反顾。来到龙头山寨,见到土司,土司满脸惊讶,他搞不清这个汉族女人到底被何种迷药所迷,或是吃了熊心豹胆,居然敢来无数汉人一提起就为之色变腿软的地方!更让土司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提出要按照龙头山的风俗,请祭司为曾经抢过她、暴力过她、将她命运改变的男人念经消灾。开杏说完这些的时候,从褡裢里抖出了足够的银子。

开杏说明来意,土司说,乌铁尸骨都在千里之外,这孤魂野鬼连点念想都没有,要祭司读经念咒,效果不大好啊!

开杏从包裹里将那双布鞋拿出:这是我专门为他做的,也是他一直一直最梦想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土司被开杏的大义所感动,他看着那双鞋,啧啧赞叹:你真是心灵手巧,又有胆识,汉人堆里有这样的奇女子,少见!少见!

要不是你遇上这种倒楣事,真想让你给我做一双。土司摸着自己污黑龟裂的光脚说。

土司太太心生嫉妒,呸了一声:臭德行!

整个龙头山人都集中了来,男人头顶英雄结,身披擦尔瓦,女人也身着艳丽的服装出场,色彩斑澜地站满了整个院坝,据土司说,这样庄重、肃穆的场面已经多年未见。土司令人拉来了三头牛、六只羊、九只鸡,祭司头戴法帽,身穿法衣,左手执牛皮鼓,右手握法铃,他们将那双布鞋摆得高高,人们团团将它围在中间。祭司从地上抓起三把泥土,重重地撒在那鞋上,说要逐散凶气,以免污染人。接着便开始了开杏无法听懂的经颂。虽然开杏听不懂,但她感觉到了寨子里所有人的真诚。祭司身着法衣、法帽,手摇法铃法扇,念了三天三夜,消灾经、指路经、土葬鬼经、断凶鬼经、解除死伤病痛经、取魂经、颂水经……九九八十一部经,都给认认真真念了个遍。

祭司给乌铁招魂。

祭司喊:下雨打雷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低低地回答:回来了!

祭司喊:野狗野豹吓走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在旁边伤心地回答:回来了!

祭司喊:冷枪冷刀砍落的魂,回来没有?

开杏大哭起来:回……来……了……!

……

开杏哭得死去活来,她不仅仅是为死去的人哭泣,她还为自己不幸的遭遇伤痛。她哭得天色晦暗,哭得星辰无光。在旁边不能自已的阿卓劝她说,万物都有死,死是人们都要走的路。说太阳不死,云雾遮来便是死;说月亮不死,缺蚀时候便算死;说老熊不死,蛰居之时便算死;说长蛇不死,换壳时候便算死。什么都有死的一天,可是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着才是……

开杏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念她在自己面临崩溃的时候给予的点点温暖。

最后,祭司放下手里的法器,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说,乌铁有你这样一个女人,他在天堂的日子好过了……

祭司压低声音说:不过,娃娃啊,恕我冒昧,你这男人,恐怕还没到黄泉呐!

开杏擦掉眼泪,双手给祭司递过一杯酒,双膝跪下:此话怎讲?

祭司说:这个的灵魂招不回来呀,应该没有死吧!刚才的回声,还夹杂着人的气味……你回去好好地等着吧!

开杏满脸疑惑:不会吧!死亡通知书都早送到了……

祭司吱儿地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说:你回去好好的等着吧!或生或死,凡人不可知,上天自有安排。

念经消灾的几天里,开杏多次见到了阿卓,这个同样被抢来、在寨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在开杏的旁边,忙前忙后。阿卓打心眼里,对这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胆识、比自己有深谋远虑的女孩子所折服。

经咒结束,开杏扛了一把锄头,让阿卓带路,来到山寨后面高高的山顶上。在这里依稀可以看见滔滔奔流的金河和对岸的苍苍茫茫的乌蒙大山。她点点头:就是这里了。便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从包里将那双布鞋拿了出来,放在里面。

阿卓看了,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一把将鞋子拽出:这么好的鞋啊,你……

开杏:送给乌铁吧,他为了这双鞋……

阿卓:这么好的鞋,你用这种方式达不到目的。你不知道,念经颂咒的这几天,好多人看这双鞋的眼神,好贪婪的。你要是将它埋在这里,说不定你还没有走出山寨,它就会穿在某个原本赤脚的男人的脚上啦!

穿就穿吧,谁穿不是一样。开杏有些心灰意冷。

阿卓急了:不是的啊,你有所不知,按照这里的风俗,这鞋附有本人灵气,别人可以用来咒自己,也可埋在地下使本人遭遇灾祸的!

开杏点点头,重新收回,装进包裹。

仪式全部结束,开杏走出寨门。一直尾随在后的阿卓,犹犹豫豫地说:妹妹,如果方便的话,你把我带走,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到哪里都行……

开杏停下,目不转睛地看了看阿卓,知道她满心的真诚,便转身回到山寨。

开杏回到土司家里,给土司说了,土司说:当然可以,不过你知道的,当年我们为获得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乌铁离开这些日子,她可是我一直在照管啊……

我知道,依照你们的规矩,这需要银子为她赎身。开杏打断他的话,从袋子里取出还余下的几砣银子:您看,够不够?

土司看到那么多的银子,眼睛里直放红光,忙伸出手来接住:够了够了,我不也就是意思一下吗?在我们这里,不依规矩,不成方圆的,不好意思了!

这真是个豪爽的女人呀!乌铁这家伙的命,唉!土司在她离开后,还絮絮叨叨地说。

阿卓随着开杏,走山路,过金河,餐风宿露来到挑水巷。脸未洗、头未梳,阿卓就咕咚一声给开杏跪了下来:妹妹,你救了我,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离开那个山寨,我也没有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开杏把她拉了起来:我们都是同命人,苦命人,哪能这样!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有啥吃,你就有啥吃,我有啥穿,你就有啥穿……

开杏:你在那里叫阿卓,离开了那里,就不要再叫那名字。你以前叫啥?

我以前叫啥……阿卓想了一会,居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依稀记得,我们家姓周。

开杏:那我就叫你周姐好了。

两个女人把家收拾得整整洁洁,每天将摊点摆得很好。她们手艺好,守信用,又将价格降到最低,只要不贴本,她们就会将鞋子卖到喜欢这鞋的人的手上。在开杏眼里,钱已不过是身外之物,这些坎坷的经历让她将俗事看得很轻。一个鞋店,不久就被她们盘得风生水起。

时光流淌,又是半年过去。

这天午后,挑水巷里的人来往很少。开杏坐在摊点前绱鞋,鞋底和鞋面之间,还需要绱鞋这道工序才能完工。早上起得晚,但开杏依然有些疲倦,阳光又温暖,便在靠椅上睡着了。睡梦里,两个男人交替出现,他们一会儿是笑脸,一会儿在哭泣,一个牵着马走来走去,一个握着本书口里自言自语,最后一个场景是两个男人血肉模糊的面容。

开杏醒来,本能地揉着眼睛,她知道,那两个不甘心的男人,又给她托梦来了。巷子的那头,吱吱嘎嘎地晃过来一个影子。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架残疾人坐的车子,车上的那个人,戴一副墨镜,双手在努力地扳动轮子,朝着她过来。

是……是要买鞋吗?开杏向来对身体不便的人有着同情。

不买。那人将车子停住,将眼镜摘下来,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她。

天呐!这人是乌铁!开杏吓了一跳,她站起来,往后退:你是乌铁吗?你是人还是鬼?!

乌铁笑,他一笑,黑黑的唇里露出的牙就很白:我是人,哪是鬼!开杏,你掐一下自己,掐一下自己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开杏伸出左手,努力地掐一下右手。很痛。真的很痛。看来的确不是在梦里。

你……你真的是乌铁?但她依旧很怀疑。

我真的是乌铁。乌铁说。

那,那胡笙呢?那个……

乌铁说,我知道的,那个教书先生,你以前的心上人……

开杏:你认识他?

两个男人的事,哪能用认识二字就能概括?去年,乌铁随着部队离开乌蒙,他们在昆明集中强化训练了半个月,就被拉到了前线。正好,他和胡笙被编在一个排。胡笙读过书,作战的理论强,处事要理性一些。乌铁从小就舞刀弄棒,有实战经验,敢打敢冲,无所畏惧。他俩十分投缘,想的在一起,说的在一起。慢慢地,乌铁知道了这个叫做胡笙的人是杨树村的,有空闲的时候,就和他谈过去,谈未来,谈老家,谈年轻人的梦想。结果这个教书先生就说到自己的对象,说到了开杏,说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夜之间就被人抢走的苦痛。乌铁听得满心内疚,汗毛倒立。他就尽量掩盖自己的身份,尽量岔开话题。行军作战的过程中,他尽量和胡笙在一起,尽量多照顾他,毕竟自己力气要大得多,身体结实得多。三月,雪刚融化,春草刚开始发芽的时候,他们进入了台儿庄。四月初,激战开始。他们不知经历了多少的炮火,经历了多少与日本鬼子面对面的肉搏,经历了多少的生死考验。

战火越烧越猛,枪炮声越来越近,而日寇越来越密集。一连多少天与日寇的生死较量,团队里的人们一个个前所未有的紧张。凭经验、凭感觉,他们知道这一次凶多吉少了。在日寇短暂的枪炮声停止时,胡笙突然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枪丢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胸襟,双眼逼视着乌铁:

乌铁,你是男人吗?

乌铁一时吓懵,不知所措:我……我是呀!

胡笙说:你是乌蒙的男人吗?

乌铁:我,是呀!

胡笙将牙齿咬出血来,一滴一滴地从下巴上掉了下来:你是开杏的男人吗?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乌铁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就这一句话来看,他胡笙已经知道自己的底了:我……

胡笙:我告诉你,我们这一次,九死难有一生了!我看你还算是个人,想和你说一句话,就是,如果我活着,你死了,你就把开杏还给我,那双布鞋,也是我的;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那鞋你想咋穿就咋穿吧!但是,你要善待她,一生一世!否则,我会做厉鬼来捉你!

乌铁满眶含泪,点了点头。

胡笙紧了紧他的衣领:要说话!

乌铁声嘶力竭:是!

两人丢下所有的念想,如释重负,红着眼睛,一心一意投入了战斗。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一颗炮弹带着令人恐怖的呼啸声落了下来。乌铁一跃而起,将胡笙按下。而那一瞬间,胡笙也努力伸出臂膀来保护乌铁。炮弹落在他们的身边,迅速炸开,血肉横飞。乌铁立即昏迷过去,不醒人事……

战斗结束后,阵地一片惨状。乌铁非常侥幸地被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十天后,他在简易的治疗室里醒来,感觉身体空了半截,而内心更是空空荡荡。他在战后医院治了三个月,命保住了,但留下了终身的遗憾。部队要他留原地疗养,他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要回乌蒙,无论如何也要回家。部队没法,只好随他。辗转千里,现在,他回来了。

……

阴阳之间,就隔一条坎子。不过那些往事,他并没有给开杏说。他只是点点头:胡笙啊,好兄弟,他不在了。

周姐忍不住,抢过来说,可是,政府说的是你不在,胡先生没有下落……

乌铁:上战场的人太多了,死的、伤的、下落不明的,都很多,也难怪他们。统计上出错,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事了!

开杏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挑水巷突然暗了下来。好一阵子后,她才清醒过来。她对乌铁说:你回屋吧!

乌铁伸了伸腿,开杏以为他是要鞋,走进里屋,将木柜打开,拆除层层包裹,将那双鞋提出来。

她蹲下身子,要给乌铁穿上:你等好久的了,如愿以偿了,伸出脚来吧!乌铁!

渴盼很久的幸福终于来临。然而,乌铁却颤抖了一下,将身子往后一缩,闭上眼:算了吧,没有必要了!

开杏不听,固执地搂起乌铁宽大的裤管。她傻眼了,那里空空荡荡的,一样也没有。她揉揉眼,眼前还是这样。

真的是爱恨不断,恩怨交织,分又分不开,合又难合拢啊!开杏手一松,那双布鞋扑地落在地上。她举起双手,握紧拳头,一拳一拳打在乌铁的胸口上。末了,她倒在乌铁的怀里,泪如滂沱,失声痛哭:

冤家,你叫我咋个了断……

乌铁伸出双手,给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擦掉她满脸的泪水:嘿,喜莫,终于可以抱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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