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鬼缠身是什么意思,梦见鬼缠身

我本在蜀地乐得逍遥,直到我休弃的前夫沈清河出现在我面前,央求我跟他回家。

两个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穿着那件我亲手缝制的月白色长袍。这件衣服原是我为他贴身裁剪的,如今却显得宽宽大大,两袖兜满蜀地的凉风。

我不想见他,转身就走,却被沈清河拽住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如年余前,我拽住将要进宫面圣的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而那时的他,在一炷香的僵持之后,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

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梦见鬼缠身是什么意思,梦见鬼缠身

1、

我与沈清河打小起就是京城里人人赞誉的金童玉女。

他是同平章事家小公子,身姿如玉,惊才艳绝,十七岁就高中状元,是圣上钦点的提点刑狱公事。

而我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母亲是武威候之女,我文武兼修,九岁写就《芜城赋》,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

我二人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早已为我们定下婚事。

犹记得我们成婚那天,十里红妆浩浩汤汤,我身着亲自纹绣的嫁衣,握住沈清河递来的同心结,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

婚后我与沈清河琴瑟和鸣,京中无人不艳羡。

直到——

沈清河奉圣上之命,搜查赈济银贪污一案。

百万赈济银落到百姓手里只余下二十万,圣上震怒,要求沈清河一个月内彻查此案,查不出官位不保,甚至人头落地。

沈清河绞尽脑汁,案件却毫无进展。

我见他日日苦闷,为了让他散散心,强拖他陪我回府见见娘亲。

好巧不巧,他在尚书府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从那人身上搜出了父亲与地方官员来往的信件,信中详细描写了父亲教那官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贪污银两,并约定三七分成。

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掌管财政大权,向来是兢兢业业,勤勉万分。连我家宅邸都比别的朝廷命官清朴几分。我不信父亲会做出贪污赈济银这种事,只求沈清河仔细断案,万万不可冤枉了父亲。

可事情,就是一点点糟糕了下去。

被抓的小厮一口笃定是父亲让他去处理这些信件,还说父亲亲口强调要避开旁人。随后在搜查过程中,在尚书府后花园里,有人挖到不明地道,地下藏着五十万两白银。

桩桩件件,直指父亲。

身杆笔挺的父亲一夜之间就塌了下去,他百口莫辩,只是一遍遍地念叨:「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是被陷害的。」

适逢一月之期,沈清河要入宫面圣,回禀此案调查结果。

我跪在地上,求他找皇上再宽限一些时日,案子还有重重疑点。

这小厮原是被父亲卖掉抵债的苦命人,父亲救了他,让他入府当个杂役,才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他被父亲救下入府不过月余,父亲若真做了些什么,怎么放心让这小厮去干如此隐秘之事?信件也并非不能临摹字迹,存在栽赃之嫌。而那密道,那密道落满尘灰,蛛网密布,看上去已经闲置多年,而贪污案距今不过数月。更何况,父亲买下这府邸才三年,或许是前人留在这的密道。

我断断续续地说出心中疑虑,沈清河却不为所动。

「眼下证据确凿,实难翻案。更何况,莘北,圣上规定的时间到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

那天,我终究没能留住他。

沈清河撇下趴在地上的我,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写下绝命书后,为自证清白,撞死在了尚书府门前的石狮子上。

我赶回尚书府的时候,只见到那狮子口中的衔珠都被父亲的血染透了。

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女,我强忍悲痛,如同行尸走肉般操持着父亲的后事。

说来可笑,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因这贪污案都不敢再与我家来往,父亲的灵堂前冷冷清清,只跪着我与娘亲。

沈清河想来陪我,被我径直赶出了尚书府。

就在出殡那日,父亲正要启灵,已经跪了三天三夜的娘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撞向父亲的棺椁。

那天,大雨漫天。

我没了娘亲。

又过了几天,皇帝抄家,我连父亲的遗物也没能留下一件。

连我的命,都是沈清河向皇上求回来的。

我抱膝坐在尚书府门口,不知该往哪里去。

思来想去,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我还是只能回了沈府。

再后来啊,听说是狱中衙役闲聊时谈起了尚书府的种种变故,被那小厮听见了。那小厮突然跪地大哭,吵着要见沈清河。沈清河匆忙赶往狱中后,小厮承认自己受人所托栽赃父亲,信件乃是伪造。沈清河刚要追问,小厮却脑袋一歪没了声息。狱卒掰开他的嘴,只看见牙缝中残余的一点毒药。

之后一整个月,沈清河都没有回来。

许是觉得无颜见我,左右我也不想见他。

我忙着收拾自己的嫁妆。

爹娘疼我,为我准备的嫁妆实在丰厚,够我几辈子锦衣玉食。

我将铺面、地皮、首饰、锦缎都变卖了,换成厚厚的银两存在钱庄。

收拾好这一切,我拟了一封和离书,盖上手印,放在床榻中央,确保沈清河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然后,我带着自己的细软,趁夜离开沈府来了蜀地。

好在蜀地的日子安宁又平和,将我心中如墨似的仇怨冲淡了一些。

一日日地挨过去,我恍然觉得就这样耗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蜀地离京城远,消息也传得慢些。

当我知晓沈清河在朝堂上负荆请罪,揪出奸人,替父亲洗刷冤屈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从京城到边疆,人人津津乐道。

我坐在茶馆里听别人添油加醋地讲着我和沈清河的故事,讲着父亲一生的经历。

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我起起落落的人生。

我本以为,下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可谁知,神通广大的沈清河,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即便我隐姓埋名,刻意隐瞒了踪迹。

这些日子里我也想过,我恨沈清河吗?

似乎也不是恨。

父亲的事不能完全算他的错,奸人设下陷阱,我们只是都中计了。

可父亲的死又与他难逃干系。如果那时候,那时候他愿意再求求皇上,如果他查得再仔细一些,会不会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若是他真求了皇上,皇上曾定下一月之期,查不明白就要了他的朱砂帽和脑袋,他又能如何?

我一遍遍地想。

我想不明白。

我只是想躲开他,此生别再相见。

2、

于是我又悄悄搬了家。

这次,我搬去了江南。

江南繁华秀美,盛产文人墨客。

我原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如今再参加这些曲水流觞的宴会,倒没了以往的闲情,去了几次就不爱去了,闲时拉着新认识的好友,四处游山玩水。

大寒时节,杭城落了大雪,我约了友人相聚西湖,共赏断桥残雪。

寒风瑟瑟,我们举杯共饮,直至日落时分归家,醉酒的我直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我打开门扉,见门前积雪,便知晓沈清河在门前站了一夜。

为了躲他,我又搬了家。

第三次,我决定去塞北。

我卖了江南的宅子,随一队商旅一路北上,遍历山河壮阔。

几个月后,我见到了大漠。

在沙漠的一角,此行目的地陌城静静矗立,迎接南来北往的商旅。

恰逢旭日初升,满地金黄。我骑着马,踏碎一地金光,进了陌城。

我选择陌城的原因有二。

一是陌城独立于朝廷信息网之外,于我而言,是一个不容易被沈清河发现的好去处。

陌城虽然名义上归顺朝廷,实则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并不受中央直辖。城主韩东颇有几分手段,朝廷安插的几波探子藏不了多久都被发现,韩东均以雷霆手段处理,朝廷不敢再轻举妄动。

二则是因为我曾在此地小住过一段时日,了解当地风土人情。

我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武威侯,他曾驻扎在塞北,驻地毗邻陌城,与陌城城主韩东交好。十二岁时我曾经随祖母和母亲来看望祖父,韩城主极力邀请我们来陌城小住,我就在城主府呆了半年。

韩东有个独子叫韩昭,与我同岁,调皮淘气人人皆知。我在陌城的那半年里,韩昭带着我掏鸟蛋、逛酒肆、闯军营,不大不小地惹了几桩祸。长辈们不舍得打我,韩城主待我是客,也说我不得。只苦了韩昭,几乎是天天挨骂,日日挨罚。

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个纨绔子韩昭,如今怎样了。

我牵着马进了陌城。

陌城地处交通要道,商旅南来北往,捎来各地的消息和时新的玩意,这里鱼龙混杂,也因此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

城中繁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商户吆喝不绝。

数年未至,陌城在熟悉中又带着一点陌生。城门口我爱的那家糕点铺已经被首饰店取代,再也吃不到此间清甜的绿豆糕了。再看这桥上,几个五六岁的孩童跑跑跳跳,又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姐姐,你好漂亮啊。」当中一个小女孩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跑到我身边来,仰着头和我说。

我笑了笑,弯下腰想捏捏她圆鼓鼓的脸颊,却忽然觉得身旁一阵风掠过,随后腰侧一轻。

我随手一摸钱袋,已经没了。

扭头却见一道鬼祟的身影穿梭在人来人往之间,将要溜之大吉。

我连忙将马缚在桥边树上,眼见小偷的身影将要隐匿在人群中,起身追了过去。

这小偷许是学过武功,轻功灵活,我追得不算轻松。

途中他几次回头,见我紧追不舍,索性调转方向钻向人多的城中央一带,试图借助来往的人流摆脱追踪。

原本空旷的城中央搭了一个戏台子,有个人站在上面说着什么,戏台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看客。

小偷一头扎进了这群看客之中,身影腾转,我连忙快步冲上前,也钻进了人群之中。

我见小偷就在眼前,一个健步伸手去抓他,却不知怎的,身边开始喧闹起来。

「诶,她想上,大家都让让,让她上去!」

先是一个大叔推了我一把,随后越来越多的手推搡着我。

「大家让条道出来!」

「都让让,都让让啊。」

……

无数双手涌动在周围,试图将我推到台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小偷离我只剩一臂之差,火气腾地漫了上来,我试图拍掉众人的手:「怎么回事——我在抓偷我钱袋的小偷!小偷要跑了!你们快帮帮忙!别推我,啊——别推了!」

我拼命挣扎,但没人听我说话。

我被大家簇拥着向前走,还被绊了个趔趄,再抬起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偷消失在人群里。

而我——被众人推上了戏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带着暴怒瞪向戏台上站着的那个人。

我万万没想到,此刻台上站着的居然是个熟人——陌城少城主韩昭。

韩昭认出了我。

从他快要咧到后脑勺的嘴角上能看得出来。

但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客套地弯腰作揖,道:「姑娘先请吧。」

我满头雾水。

「咦?姑娘上了台却不知道规则吗?」

「韩某在此比武招亲,有意于韩某的姑娘们都可上台与我一较高下。只要赢了韩某,我们就拜堂成亲。」

「姑娘现下既上了这比武台,就得和韩某切磋切磋。」

韩昭眉眼弯弯,笑得活像个狐狸。

我忙解释道:「我刚才在捉贼人,被诸位误会推上了比武台,实则无意参加招亲,都是一场误会,在这里给韩公子赔个不是。」

我双手抱掌前推,赔礼道歉后,就想往台下走。

韩昭忙不迭健步拦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韩昭道:「姑娘,不论是何缘由,上了这比武台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话说得客气:「是韩公子武艺超群,小女子甘拜下风。」

韩昭眉心微蹙,不满地说道:「韩某可不是任凭姑娘随便应付的。我看姑娘打扮也是江湖人士,行事作风一点也不爽快,可是看不起韩某?」

「怎么还不开始啊,快点啊。」

「姑娘都上了这比武台了,就别磨磨蹭蹭的。」

「就是就是。」

台下看客纷纷起哄,将比武台围得水泄不通,催我和韩昭赶紧比上一场。

我见逃走无望,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既是赶鸭子上架,那鸭子也只能应付过去。

我心底暗自盘算:韩昭身为陌城少城主,打小习武。尤记得十岁那年他身姿灵敏,能躲过重重士兵守卫,带我闯进军营。多年未见,他的武艺应当精进了不少。若是我俩都认真比试一场,我不是他的对手。

但——看这人不怀好意的样子,有放水嫌疑,我手上再留几分力,总要显得「略逊一筹」,给彼此几分薄面。

十八般兵器陈列在侧,我和韩昭各自挑了一样。

我擅使长剑,选了一柄轻巧的剑。

韩昭挑挑拣拣好久,只拿了一把匕首。

待武器选定,我与韩昭站于比武台两侧,相对而立,行抱拳礼。

「请。」

「请!」

长剑出鞘,我缓缓屏住气,眼睛盯着对面的韩昭,不敢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韩昭神色严肃,右手紧握匕首,手臂肌肉凸起,双腿弓步站立,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露出尖锐的獠牙。

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喧哗的人声偃旗息鼓,只听得大漠的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倏然,韩昭动了。

好快!

他的身体暴烈如火焰,行动却灵活似鬼魅,闪电般窜到我身前不足两尺处。

一眨眼间,韩昭高举匕首,正朝着我的肩膀,狠狠扎了下来。

我反应不及,心中慌乱,手中长剑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挡。

却不料韩昭直接向后一蹿,手中匕首轻飘飘落下,顺势撞在我的剑上。

叮——

匕首被我手中长剑打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瞠目结舌。

我没想到他看似来势汹汹,却直接弃了兵器。

这样明晃晃地放水,韩昭真是脸都不要了吗!

韩昭却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他立于台上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姑娘好身手!竟能一招制敌,韩某输得心服口服!」

台下不明所以的看客纷纷鼓掌叫好。

韩昭上前几步,走到台前,向众人作揖示意:「择日不如撞日,韩某今日就同这姑娘拜堂成亲,各位若是有空,请移步城主府观礼!」

「姜武。」

台下一青年闻声上前。

「你快回去禀告父亲,让喜轿、喜婆速速准备好。我这就带新娘子回府!」

3、

我被韩昭拉进马车,车外人声喧沸,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韩昭满脸喜气,掀开帘子一一回应:「同喜同喜,记得来城主府喝喜酒啊!」

我把他拽回马车里,劈头盖脸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昭夸张地举起双手,一副「我投降」的模样:「你别气你别气,听我解释。」

我面无表情:「别说废话。」

韩昭立刻敛了神色,双手置于膝上,一板一眼地回道:「我已弱冠却还未成婚,家父催得急。我同他说我喜欢武艺高强的女子,因此摆了这比武招亲台,允诺只要有哪个姑娘赢了我,我就同她成亲。」

「陌城尚武,习武的女子也不少。你堂堂陌城少城主,姑娘们岂不是前仆后继上这比武台。」

「确实。」韩昭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可是她们都打不过我。」

我气结:「我也打不过你!」

韩昭眼珠子四处游走,独独不敢看我:「台上你这不是赢了……」

「那是你故意让我!说吧,为什么放水输我?」

韩昭收起纨绔子弟的神色,挺直腰杆,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我心悦你。」

我忍无可忍锤了下他的脑袋。

韩昭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委屈地说:「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玩笑话,这个纨绔子弟大龄未婚,横竖是想拉我挡婚。可我身份尴尬,居绝不是他的良配。

我揉揉额角,实在觉得头疼。

怎么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心性。

「韩昭,你我已经多年未见了。你不知道,这些年里,我已经成过亲,有了夫君。」

「沈清河?你不是已经休了他吗?」

我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勾勾嘴角:「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也早已传到陌城。你既然已经与他断绝婚约,那为何不能嫁给我?」

「我——」

「你来陌城是想躲沈清河吧?我帮你避过沈清河的追踪,你也帮帮我,同我成亲可好?」

还没等我回答,韩昭已经凑上前来:「实不相瞒,我是有心悦的男子,可我们为世俗不容。我心已死,又不想随便成亲耽误一个姑娘。我俩实属残花败柳,不如凑成一对。」

我讶异:「你竟有断袖之癖?」

韩昭面色如常:「你小点声。怎么样?做不做这个交易?」

我就这样被韩昭拖回了城主府。

他将我往韩城主面前一推,喜滋滋地说道:「我把儿媳妇给你带回来了。」

我与韩城主多年未见,但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依旧丰神俊朗,有着不一般的气度。

许是见惯了韩昭胡闹,韩城主没有半分惊讶,笑着颔首接受了我这个「儿媳妇」,还催我们快些准备,别误了吉时。

韩昭当真是打算今日结婚的。

城主府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糊得到处都是,仪仗队站在前院蓄势待发。

万事俱备,只欠新娘。

仆从水一般涌上来围住了我,先是两个婢女替我更衣,大红色的喜袍裹在身上,又有几个婢女上前替我梳妆,贴花钿,描朱唇,金银朱钗戴得整头满满当当。

我晃了晃脑袋,险些折了脖子。

还没等我细看镜中自己的模样,红盖头就盖上了脑袋。

我被婢女扶着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才瞥见同样大红色的衣角——韩昭也准备妥当了。

在漫天漫地的红色里,韩昭将同心结递到我手心里。

我微微低头,瞥见他骨节分明的手,和手心因长年习武磨出的茧子。

恍然间,我似乎回到了同沈清河结婚的那一天。

同样的喜气洋洋,同样的锣鼓喧天,只是今日的我心中平静如死水,再无往昔悸动的涟漪。

刚刚在马车上,我与韩昭约定,做个表面夫妻。他护我在陌城躲过沈清河的纠缠,而我帮他掩盖断袖之事。

我回过神,捏住同心结的一端,和韩昭并肩走向礼堂,站在礼堂中央。

礼堂里挤满了人,陌城的民众听说大龄未婚的少城主总算要结婚了,围在城主府门前想看热闹。

韩城主也是个大方人,索性开了府门,让城民都进来沾沾喜气。

在一团喜气洋洋里,喜婆扯着嗓子喊:

「一拜天地!」

我与韩昭朝着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堂中原来该有我的双亲,今日却只有韩城主与韩夫人笑得开怀。

「夫妻对拜!」

这一拜之后,我与韩昭的夫妻身份自此坐实

我不由得感慨世事变化无常,朝着韩昭深深一拜。

「礼——成——」

4、

静月高悬,喝得醉醺醺的韩昭才蹒跚进屋。

我早就等得倦了,屏退下人,自己摘了盖头,坐在桌边偷吃点心。

韩昭瞧见我,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扶着桌子坐在我身侧。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两颊通红,头一歪靠在我的肩上。

我怕他摔倒,胳膊抵住他倾斜的身体,他顺势环住我的胳膊,脑袋轻轻蹭了蹭,像老虎收起獠牙,温驯得仿佛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猫。

韩昭闭上了眼,似是在养神,口中嘟囔道:「让你久等了,那些人总缠着我不让我脱身。我想早点回来看你的,你等厌了吧。」

我笑笑说无妨。

「莘北啊,莘北。」

「嗯?」

「我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天。」

我轻轻摩挲他的鬓发,缓缓说道:「我也没想到过。」

「莘北,你能再盖上那个盖头吗?我想给你掀一次红盖头。」

「好。」

我坐回喜床上。盖头下,我看着韩昭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他都走得很慢,很扎实,直到在我面前站定。

玉如意轻柔地挑开盖头,我抬头撞见他亮晶晶的,盈满喜悦的眼睛。

韩昭郑重其事地说:「夫人,今后请多多指教。」

我粲然一笑。

韩昭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掀完盖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替他煮了一碗解酒汤,再回到卧房的时候,床上满是凌乱的花生枣子,韩昭人却窝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我轻轻摇醒他:「韩昭,你怎么躺到榻上来了。先醒醒,喝了这碗解酒汤再睡。」

韩昭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从我手中接过碗。

「你回来了——我刚刚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今晚你睡那张床,我睡榻上就行。晚上好好休息,明早我们要去拜见父母,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晚点也无妨。」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关心我,听到我一一应下,才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韩昭把空碗递给我,我接过碗放在桌上,再转身的时候,他又睡着了。

韩昭睡得很安静,大红色的喜袍依旧穿在身上。

许是有点冷,他双手抱胸,宽大的袖袍塞到腋下,整个人瑟缩在一起。

我在屋里寻了一块毯子,仔细给他披上,才吹熄灯烛,上床就寝。

折腾了一整天,白日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闪过,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5、

第二日,一向早起的我竟睡到了日上三竿,在侍女含笑的眼神里,我急急忙忙梳妆穿衣。

韩昭早就收拾妥当,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还指点侍女替我选了一身湘妃色的衣裳。

我问韩昭:「你怎么不早些叫我?现下误了请安的时辰,二老该等急了。」

韩昭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轻啜一口,才慢悠悠说道:「不用急,爹娘说你昨晚累坏了,想让你多歇息一会。」

他这话音一落,满屋的奴婢笑作一团。

我又气又恼,又不能和他争辩,只能瞪了他一眼。

韩昭只装没看见,眼神四处乱飞唯独不看我。

侍女替我插上最后一支簪子,韩昭起身来扶我,我顺势挽上他的胳膊,看不见的袖子下,我用力一拧。

韩昭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微笑,假意抚摸,覆上我的手背,手指死死按住我的手,不再让我动弹。

真不愧是假夫假妻。

我轻哼一声,指尖卸了力,咬着牙低声说道:「时间仓促,今日先饶过你。」

他笑得春风满面:「那就多谢夫人了。」

我挽着他到前厅的时候,韩城主和城主夫人已经用了早膳。

我与韩昭一道给二人献茶,韩夫人接过茶盏,欣慰地笑了,她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一旁,拉起我的手叮嘱道:「韩昭这孩子总念叨着不想成亲,拖得了这么多年,现下总算肯成亲了。我只盼你们夫妻恩爱,好好过这一辈子。」

我甜甜地应了,和韩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

我自小在官家长大,进退举止皆是落落大方,韩夫人对我很满意,直夸韩昭娶了个好媳妇。

韩昭笑得一脸骄傲,腰杆挺得笔直,说道:「所以说啊,娘,比武招亲可不是什么馊主意,你看我给你娶来的儿媳妇,不比之前给我相的那些姑娘要强?」

韩夫人性子温和,只是略带嗔怪地拍了拍韩昭:「娘看你一直不娶妻心里着急。」

她又看向我:「莘北是个好孩子。你小时候来陌城的那会,我就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还问了你娘愿不愿意和我家结为亲家,你娘说全看你的心意。后来你们回了京,这事不了了之。谁能想到啊,韩昭这孩子还有机会娶你,我心里真是欢喜。」

献完茶从前厅出来,韩昭浑像只开了屏的孔雀,抖擞全身的羽毛,一颠一颠地迈着步。

我问他:「怎么这么开心?」

他不假思索:「我再也不用被催婚了!」

我问:「你既然是断袖,可曾喜欢过谁?」

韩昭眉头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个名字。

——许知言。

许知言的父亲许温茂是城里有名的夫子,办了一家私塾。韩昭从小在那私塾上学,和许知言一起长大,他们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调皮捣蛋。时间久了,竹马与竹马之间暗生情愫,可惜这段感情为世人不容,如今许知言也已娶妻生子,他只好断了念想。

我感慨道:「真是个好故事,我把它写成话本卖给城里的戏班子,将你们的故事日日传唱可好?」

韩昭斩钉截铁:「不好。」

我扼腕叹息,为这世人不容的爱情感到遗憾。

6、

婚后第二日,他兴高采烈地拉我出门逛逛,说让我看看陌城近些年的变化。

我随他出门,可我们逛着逛着就到了博戏坊——陌城最大的赌坊。

我不禁感慨,八年过去了,韩昭还是我记忆中的纨绔子弟。

赌坊里人声鼎沸,小厮一见韩昭眼睛都亮了。

韩昭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我们,拉着我挤进赌桌。

桌子中央,三个骰子静静躺在盅座之上。

面红耳赤的赌徒们撒下一把把碎银,一双双手砸得赌桌咚咚作响,声嘶力竭地喊着押注,颈间青筋暴起。

庄家站在正中央,示意众人快些下注。

韩昭附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押大还是押小?」

我不懂其中门道,随口说了句「押小」。

韩昭给庄家抛去了二两银子:「押小。」

庄家干错利落划走银子,清点完赌注后,庄家盖上蛊盖,拿起桌上的骰蛊,右手上下翻飞,骰子清脆的撞击声被淹没在众人的嘶吼里。

咚——

骰蛊落在桌上。

庄家开宝唱盅。

三枚骰子共计七点。

倒押对了,真是小。

周遭笑声混杂着污言秽语的咒骂,韩昭美滋滋地拾起赌赢的钱,仔细清点了,又丢进去二两银子:「再来!」

他拉着我在赌桌间杀进杀出,一下午竟赚了几百两银子。

直到傍晚,韩昭总算是收了手,颠着赢来的银子,牵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博戏坊。

走在街上,他大手一挥,豪爽地说道:「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忍不住问他:「你日日这样寻欢作乐,韩城主都不管你?」

韩昭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谁说我日日寻欢作乐?」

我回他:「你赌技精湛,又和赌坊里的人甚是熟络,显然常去赌坊。」

韩昭手一抖,钱袋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却没管钱袋,表情看起来非常悲伤:「我只是想带你出门逛逛,又不知你喜欢什么,早上出门问了几个兄弟,他们都说你没见识过赌坊指定新奇得很。」

我轻叹一口气。

能想出比武招亲的韩昭,确实不能以常人来度量。

7、

新婚第三日,韩昭说要带我去布庄瞧瞧,给我做几身漂亮衣裳。

我怕他又带我去些三教九流之地,一口回绝了他。

他一下子垮了脸色,不依不饶缠了我许久。

直到我被问得烦了,反问他道:「你让我见见许知言,我就同你出门,你可答应?」

没想到韩昭一口答应:「好,等衣裳做成了,我就带你去见许知言。」

我来了兴趣:「嗯?」

「过几日是许夫子大寿,我携你一道去许府拜寿。但你见了许知言,不准提断袖的事!」

「成交!」

韩昭牵着我去了陌城最大的布庄玲珑坊,玲珑坊的绣娘们手艺精湛,纹绣式样新奇,琳琅满目的布料让我挑花了眼。

当中有一匹天青色的天织锦,触感绵密,隐约可见并蒂莲暗纹,颇是华贵,我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韩昭拿起那块天织锦递给掌握:「拿两匹这个料子,给我和我娘子各做一身衣服。」

掌柜接过料子笑呵呵地说道:「好嘞!」

此时我正伸手去取架子上的一匹堇色云锦,听见这话扭头问韩昭:「你为何要选与我一样的料子?」

韩昭就站在我身后,他手长脚长,毫不费力地拿到云锦:「我想和娘子穿同个式样的衣服,让旁人一眼就认出来我们是夫妻。」

掌柜赞道:「公子和夫人真是恩爱啊——」

我不吭声,韩昭已经有些飘飘然了,随手又捡了几匹料子。

我眼见掌柜手中越摞越高,忙扯住韩昭的手让他别拿了。

韩昭看了我一眼,颇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好吧,那就听夫人的。」

掌柜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清点完数量,我掏出钱袋想付钱,却被韩昭抢了先。

捏着钱袋,我突然想起小偷的事,向韩昭抱怨:「我来陌城的第一日,钱袋就被贼人偷了去。就因为你那比武招亲,害我没抓到小偷,白白亏了不少钱。幸好我还留了些贵重的银票随身带着,才不至于身无分文。」

我越说越气,忍不住锤了下韩昭。

韩昭接住我的手,讪讪笑了,摸了摸鼻子,没再说什么。

8、

许夫子大寿,许知言亲自送请柬来了城主府,可惜我那日不在府中,就这样错过了。

我对许知言这人着实好奇,我想知道是怎么样的人,能让韩昭折心,乃至抵抗父母之命,拒婚多年。

玲珑坊定制的衣裳早已呈在案头,堇色云锦绣满绣球花的图样,大团大团的花瓣像是簇拥着春光。

我嫌这式样过于娇嫩,韩昭却早早换上了同色的礼服,挡住我欲伸向其他衣裳的手,将衣服塞到了更衣侍女的手里。

堇色浅淡,适合女子,但在韩昭身上竟也不违和。

他虽常年习武,肤色却仍是白白净净,冠发高绾,身姿修长。

一身堇色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也捎带着,添了几分少年稚气。

我突然就生不起气来,终是遂了他的意。

韩昭眉眼弯弯,依约携我祝寿。

马车停在许府门前,我搀着韩昭的手下了马车。

许府门口有一人正在迎接四方宾客,他约莫弱冠年华,着一席竹青色长袍,身姿笔挺,气质卓然。

剑眉星目下,挺鼻如峰,薄唇微抿,拢住少女怀春。

他只是站在那,却让我第一次明了鹤立鸡群的意味。

韩昭朝他努了努嘴:「喏,那就是许知言。」

许知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我们。他快步走了过来,右手成拳轻捶韩昭的胸口,佯怒道:「你小子,藏了这么些天,可算是带着夫人来见我了。」

转向我时,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幸会幸会,在下许知言,同韩昭是多年挚友。」

我微笑着颔首,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

他们二人身量相仿,模样出众,站在一起倒是真的般配。

再看他们举止言谈如此亲昵。

我,我不由地多想了。

许知言还要在门口迎客,我们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韩昭挽着我先入了许府。

我扯扯韩昭的衣袖,轻声说道:「许知言可真是好看啊,难怪你痴恋他这么些年。」

韩昭轻咳一声:「当心旁人听见。」

我噤了声,我们二人闲逛至许府花园,有人找韩昭商议些公事,韩昭同我交代了一声,让我在此处等他。

许府的花园不大,却很别致,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假山与池水错落有致,我在池边寻了个坐处,看池子里的红鲤悠游自在。

春光落在身上,晒得人懒懒散散。

我倚靠在栏杆上假寐,耳边不知不觉间窜进来几句闲言。

「喏,那个就是韩昭刚过门的夫人。」

「模样倒是不错,难怪少城主喜欢。」

「听说武功很好,比武招亲那天当场打赢了少城主才入的城主府。」

「要我看,韩昭那比武招亲就是个笑话,堂堂陌城少城主娶个只会打打杀杀又来路不明的人,真是贻笑大方!」

这一声突然拔高的嗓音尖锐又刻薄,在平和的氛围里分外突出,周遭热闹的交谈声瞬间停了。

她们大约是以为我睡着了,却没想到风将碎语都送进了我的耳朵里。

这些闲言碎语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打算理会,阖目养神,权当是没有听见。

「韩某之妻,王小姐慎言。」

韩昭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激起波涛,那些世家小姐瞬间噤了声。

我睁开眼,韩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步步朝我走来,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略带敌意的目光统统挡在身后。

那位王小姐的怒意涌上脸颊,她气得满脸通红,眼睛死死地瞪着韩昭。

半晌,她终究什么都没说,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看热闹的人们见主角离场,也随之散了。

许府派人来请众人入席。

韩昭代表城主府出席,坐在上位。

我坐在韩昭身侧,一道应付各色人物的寒暄客套。

寻常宴乐,酒醴笙簧。

酒一杯杯地递给我,韩昭都替我挡了。

宾客夸他海量,我却眼见他脸上泛红,脚步虚浮,显然是醉了。

「你别喝了,我自己能喝。」

我小声附在他耳边说道。

「没事,我还没醉。」

「别逞强,身体要紧,你醉了我怎么带你回家。」

「不碍事,随便,随便让知言给我找间房将就一晚……」

他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身子倾倒,脑袋靠在我肩上。

韩昭醉得深了还念念不忘许知言的情谊实在让我动容,我挺直了腰,努力让他靠着更舒服些。

夜色渐深,宾客三三两两散去,韩昭已经成了桌旁的一滩烂泥。

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拖着烂醉的韩昭离开,就挨到了最后。

喧闹的宴席渐渐空了下来,桌上杯盘狼藉,酒渍倾圮。

许知言送走一波波宾客,最后才携夫人来找我和韩昭:「宴席繁忙,方才未能正式介绍,这是我的夫人江宛。」

江宛是一个长得有江南特色的美人,肤若凝脂,眼似圆杏。

她大概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女儿,眼眸扑闪间还带有少女的娇憨。

江宛见了我很是欣喜:「你就是韩昭的新婚妻子莘北?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也难怪韩昭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咳咳。」许知言轻咳一声。

江宛似是发现自己失言,失措地挽住许知言,目光闪烁。

许知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慰,看似随意地将此事揭过:「夜色已深,我让府中小厮送你们回去。」

「好。」

我心中暗自记下疑虑,面上只装无事发生。

9、

第二日韩昭悠悠转醒,就遇上了我的「严刑拷打」。

我趁他醉酒,将他手脚捆住,用绳子缚在榻上。

在韩昭惊恐的目光中,我取出随身带的短剑,拿了块帕子,细细擦拭。

过了好半晌,才不慌不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韩昭愣住了:「啊?」

「王小姐,是怎么回事?」

韩昭像是松了口气:「她啊,她叫王曼青,城中王家小女儿。王家从商,颇有些资产,她又是千娇百宠的幺女,养成了骄纵的性子。王曼青恋慕我多年,王家家主也曾与父亲商谈过我俩的婚事,我执意拒婚,这事便拖了些年,王曼青拖得过了适婚的年纪,对我有些怨怼。」

倒真是让我猜中了。

那日王曼青的敌意与韩昭的不留情面,怎么看都像是有些故事在其中。

韩昭多年未婚,有些桃色情谊倒也正常。

我微微颔首,韩昭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讨好地问我:「夫人,我都已经如实交代了。这绳子,是不是可以给我松了——」

「不行。还有件事没问呢。」

「昨日你喝醉之后,我见了许知言的夫人江宛,她说你爱慕我多年。我想到自己自从来了陌城,稀里糊涂地同你成婚。虽说是各取所需,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仿佛都身不由己。」

我顿了顿,眼刀飞向韩昭。

「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韩昭呼吸一滞,饶是他强装镇定,眼中还是泄出几分慌乱。

我步步逼近韩昭,右膝抵在榻上,手揪住他的衣襟,俯身凑近。

韩昭的目光直直看着我,在短暂的慌乱后,他第一次露出了正经严肃的神色,眉头微微皱着,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我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他终于打破这漫长的沉默。

「是,我不喜欢许知言,我爱慕的是你。」

「六年前朝朝暮暮的相处,你的一颦一笑都刻在我心上。你离开陌城的那一天,我满心不舍,但又无可奈何。我早央求母亲去找令堂商议我俩的婚事,令堂只道你还小,也不舍得你远嫁。」

「你回京之后,我有意考取功名,入京为官。但被父亲拦下了。他说我身为韩府独子和陌城少城主,要担起这一城百姓的未来,决不可意气用事,为了情爱置大义于不顾。」

「我难以违抗父命,就被困在了陌城。」

「陌城在京城里安插了探子,我让他们也捎带着打探你的情报。我从别人的口中,知晓尚书府剧变,你成亲又和离。我终是按捺不住,骑马冲向京城,想带你回陌城。可我才走到一半,探子回报失去了你的踪迹。」

「我只能孤身回了陌城。」

「又过了一年,父母催得急。我就摆了这比武招亲台,允诺哪个姑娘能打赢我,我就同她成亲。」

「比武台落成的第七天,我在台上看到了你。」

「你说,我怎么能错过你。」

韩昭的万般柔情凝成他眼中小小的我。

他抬起头,慢慢凑向我的脸。

一点一点。

韩昭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我闭上了眼。

10、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打破这一室的温存与静谧。

「少城主,城主有事找您。」

我仿若梦中惊醒,慌忙从床榻上弹起,站在一边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面颊。

韩昭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提高声量回应门外的小厮:「好,我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扫过手腕,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我手忙脚乱地替他解了绳子。

韩昭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换了一身外服,匆匆忙忙束起冠发。

我帮他整理衣冠时,余光瞥见他腕上一道红痕,暗道自己有些过分。

韩昭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安抚似地笑笑,拉长袖子盖住腕间,牵起我的手,同我认真叮嘱道:「我马上回来,等着我。」

韩昭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他回来时面色很差,像是天边的云翳都聚在了他的脸上,转身就进了书房,还叮嘱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叨扰他,闷在卧房里看了一天的书,可脑子里总盘旋着他白日里说的话,一整天也没几个字能钻进脑子里。

熬到月挂天边,漫天星光缀在夜幕上,韩昭书房中的那盏灯烛仍散发着盈盈光亮。

我等啊等,等到韩昭随侍的小厮扣响卧房的门。

「少城主今夜歇在书房,他请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早已困得迷迷糊糊,听了这话也就吹熄灯烛,先行歇息。

许是心中有些挂念的事,这一觉梦中净是些鬼神之事。

我梦到恶鬼纠缠,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眼睁睁看着一团黑暗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将我吞噬。

无数恶鬼扒住我的身体,粘稠的汁液顺着他们的骨架缓慢淌下,滴落在我的皮肤上,而后忽地变幻成深红色的血。

鲜血触及之处,我眼见皮肤慢慢褪化成惨白的颜色,如冰凉的瓷器,了无生机。

同时,我逐渐失去皮肤的触觉,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座透白又死气沉沉的雕像,魂灵从体内剥离。

尖锐的恐惧刺醒了我,我猛地坐起身,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按捺下跳得快要越出胸腔的心。

「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韩昭不知何时回了房,他疾步走到我的榻边,轻拥我入怀,右手安抚似地拍打我的背部。

一下,又一下。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我可以清晰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渗透衣物纹理,一点点抚平我心中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见我慢慢平静下来,韩昭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一杯温水下腹,有如山泉叮咚,漫进四肢百骸,温润心脾。

韩昭温声问我:「方才梦见什么了?」

「我梦到恶鬼缠身,摆脱不得。」

韩昭的手忽地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怎么了?」

「今日刚接到消息,朝廷遣使为我新婚赐礼,使者已经在来陌城的路上了。」

我不以为意:「例行公事罢了,倒也正常。」

「沈清河当朝求请为使,圣上允了。」

「什么!」

我心中一惊,难道这么快就被沈清河发现了踪迹?

韩昭握住我的手,斩钉截铁道:「放心,我能护住你。」

11、

一月后。

朝廷遣使来访的消息早已传遍陌城的大街小巷。

在城主韩东统治陌城的这些年岁里,朝中官员鲜少来访。对陌城百姓而言,京官可是稀罕得很。

据传,陌城少城主成亲的消息传至皇城时,恰巧皇后诞下嫡子,因这喜上加喜的缘故,龙心甚悦,赏赐韩昭大批珍宝,由使者亲自护送至陌城。

而今天,就是使者到达陌城的日子。

陌城万人空巷,城门口人头攒动。

韩昭早早随父亲在城门处等待沈清河一行,而我对外称病,悄然搬至府中一处偏僻角落,日日待在这处小小宅院里,绝不迈出门一步。

只是贴身侍女思云还不过豆蔻年华,对这些热闹都新奇得很,我不愿拘着她,就允了她出去看看。

不一会,思云面带绯色地从外头回来,兴奋地和我说:「少夫人,朝中来的使臣可真是好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目如画、身姿如玉,真像是天上的仙人。」

我应和着笑笑,没再说什么。

自我写下和离书,沈清河过得如何,同我再无干系。

当晚,韩昭为沈清河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偌大城主府为这场宴席忙忙碌碌,饶是我宅院偏僻,也能听见远处人声喧沸。

思云的心又痒了,却还有些怵我,强装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连我茶盏空空也没发觉。

人是还在这,心魂早就飞到了宴席上。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让她出门替我打探消息。

她喜上眉梢,开开心心出了门,过了一个多时辰,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叽叽喳喳和我说道宴席当中发生的事。

「今日宴席,城主和少城主都在,少城主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今日兴致可好了,一直给沈大人敬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沈大人都醉了。」

「对了对了,沈大人他在席上还问到少夫人您呢。少城主说您身体有恙,不宜见客。沈大人说那您安心养病,他不来就打扰您了,皇上赐了少城主不少珍贵的药材,让少城主都拿来给您治病。」

思云眼珠子咕噜一转,小心翼翼问道:「诶?少夫人,你为什么要避着沈大人呀?」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她见我兴致缺缺,立马就噤了声。

我敲敲桌子,她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立刻给我续上一杯茶。

我啜着清茶,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

——沈清河究竟为何自请来陌城?

我来陌城前,为甩掉沈清河,十分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行踪。、

离开江南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去市集上随意寻了一队商旅,随他们一同来陌城,一路上也都有乔装打扮,无人知道我的身份。

若是沈清河知道我在陌城,除非——

他在陌城有探子。

可沈清河在席上的一番话,似乎又不知道韩昭夫人是我。

若是沈清河不知我在陌城,他又为何要来?

堂堂当朝提点刑狱公事,为一小小城邦的少城主亲自跋涉千里,于情于理都难以解释。

除非,是有人要他来的。

那个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种种疑虑盘旋心中,我又添了几分担忧。

12、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见到韩昭,他日日陪着沈清河在城里晃悠,今日骑马射箭,明日游园赏花,宴席一场接着一场,没有一天得空。

倒显得我像是独守空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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